她一个暑期也没再跟李秋屿通过电话,即使期末考不错。暑假太忙了,要温书,教棠棠识字算数,跟杨金凤一道去打农药,她负责站车上帮杨金凤背大药桶。药桶沉,人背着它,走进比人还高的蜀黍地里,汗如雨密,脸上又扎又疼,眼睛都睁不开。
杨金凤一口气能打九桶。
蜀黍地在阳历八月的暮色里,漂浮起薄雾,秋天不声不响来了,棠棠开学要寄居亲戚家,到跟前了,明月才知道。
“那多不习惯,棠棠皮,人家烦她怎么办?”
“你表叔没孩子,两口子都待见棠棠,慢慢就习惯了。”
“天天住人家里,人家也不高兴吧?”
“都说了你表叔两口子没孩子,家里多个小孩儿热闹,你知道个啥?”
明月不再跟杨金凤争辩,问起棠棠:“你想在表叔家住吗?”
她觉得棠棠一定想家。
棠棠说:“想,表叔家有零食,他家还有个小狗,上回一直跟着我跑。”
明月发现她无法理解小孩子,她为这事伤感,可棠棠却很高兴,她要到新环境去,认识新同学,表叔表婶子还会给她好吃的零食。
开学的时候,代老师突然通知李明月到镇上邮局取钱,那是李秋屿汇来的第一笔资助金,用来交学杂费。
明月很吃惊,她不会取,便跟着代老师一块儿到那学怎么取钱,然后把钱交给老师,还有剩余。代老师问她怎么认识资助人的,明月懵然,她把余钱收好,打了个电话。
那头李秋屿像是在忙,接通后,明月听见他跟旁人说了句什么,才回应她。
“你怎么给我寄钱了呀,我不能要,你上回还搁我们家二百块钱呢,奶奶说见了你得还。”明月心道,我们家跟别人一样过日子的,她从来不觉得需要人直接给钱。
李秋屿认为青春期的女孩子自尊心很强,尤其她这种,品学兼优的穷苦孩子,更需要被尊重。
“每个人都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等你念出来了,再还我也不迟,是不是?”他笑着安慰她。
明月说:“这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想要人的钱,占便宜。”
李秋屿道:“你奶奶太辛苦,一个老人家养两个孩子,这不是占便宜,等你长大了有能力帮助别人,我相信你也会的。”
明月问:“我长大就能变成你这样的人吗?”
“你现在就很好,不需要变任何人,好好念书,别把我这个事当压力,当学习的动力吧。”李秋屿太懂怎么和人说话了,那样妥当,那样舒服,明月这会儿觉得李秋屿是世界第一大好人。
可李秋屿在电话的那头,好像活在空中楼阁。这声音虚幻,说完了,走到梦的尽头,她有她的日子要过,谁也替不了。
整个秋天,明月都在担心棠棠,人家厌恶她怎么办?学习能跟得上吗?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吗?明月初三了,学校两周才放一次假,她好不易回来一趟,杨金凤却说棠棠跟表叔表婶去县城了。
棠棠好像把她们忘了,明月非常失望。
她是不能轻易忘却别人的性格,很明显,棠棠不是,有玩儿的,有吃的,也没人总是骂她批评她,小孩子的想法简单,快乐就成。
幼儿园的对面,荣姥太依旧坐着,看起来更老了,明月路过,跟她大声打招呼,荣姥太自顾说:“来接棠棠啊?”
“棠棠毕业了,到二郎庙念小学去啦!”
荣姥太还是听不清,只点头笑,白头发从头巾里漏出一缕,在凉的风里一动又一动。
旁边是几个拄拐的老人,不能在土地里卖力气,也不能出远门,只剩坐,日头出来人也出来,日头下去,便回家。他们说的事,永远是子虚庄的,好像世界只有个子虚庄,谁的羊又下羔了,谁家因为门前路打起来,谁家的屋建得高压人家一头,谁家闺女又说妥了……好像子虚庄有着说不完的事,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些个事。
他们把能说的说完,就不吭声了,看马路。
要是连绵的秋雨下起来,便连看马路的机会,都没了,那就只能守家里操心粮食别长醭。
没有年轻人跟他们说话,年轻人不打工也不跟他们说话,说不到一块去。人活着,要是没人说话多寂寞啊,明月就没能说到一块的朋友,她挺开朗的,这是怎么回事,她除了学习总是感到寂寞。
初三还寂寞,真不像话,哪儿有功夫寂寞啊。明月弄了好几个日记本,全是错题集,她发现那些学习资料真有用,做的多了,见的多了,摸出一些规律来,考试就不难了。同学慢慢开始请她讲题,她也愿意,但她发现同学不够聪明,一道题,稍微变一变,对方就不会了。
“上周我刚给你讲过。”
“是吗?我没印象啊。”
“就变了个数字。”
“是吗?真不记得了。”
明月觉得学习这个事,真是强求不来,她的同学也很用功,然后考出一个一点都不匹配的分数。明月替同学惋惜,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你天天给一群猪讲题是浪费时间。”张蕾没有挖苦,她觉得自己只在陈述事实。
明月说:“那要是,比你还聪明的觉得你也是猪怎么办?”
张蕾道:“李明月,我早发现你会诡辩,你城里亲戚教你的吗?”
她说的是李秋屿,张蕾觉得李明月是唯一不崇拜她,不恭维她的人,但最开始不是这样,什么时候变的,她说不好。但无所谓了,她很快要转到市里去,离开这里,她早就厌恶了乡镇中学,巴不得离开。她对这里的老师、同学,没有一丁点留恋。
明月不喜欢跟她争个输赢,没意思,反正俩人谁也不服气谁。
张蕾走的很突然,天已经冷了,周日的晚自习她没来,周一还没来,代老师说张蕾转学了,她没提前跟任何同学透露。
寝室里的东西是后来她奶奶过来卷走的。
具体转哪所学校,老师也不清楚,光听说是大城市。
明月心里轰然,张蕾一定是去李秋屿生活的那种地方了,她对那种地方一无所知,可张蕾已经去了,我有机会吗?我除了感觉寂寞,依旧是个井底之蛙,坐在这里,明月想蹦出去看看外头天是不是真的无边无际,尽管无边无际的天,她也没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一定要看的。
晚自习放学后,寝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喜欢讨论男同学,这个班谁帅,那个班谁帅,明月听见很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感觉,有时被问到,她很茫然:“我不认识。”
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同学呢?明月没见过,她心里想的是一个大人,又不能说。
她突然喜欢起数学,开了窍,数学和小说一样迷人,她发现自己像奶奶做豆腐那样,
有了手感,数学题变得简单,思路清晰,一看就晓得怎么解,老师和同学们都惊讶于明月的进步,本来,走了张蕾老师们非常沮丧,可明月后来居上,这让人又得了新的安慰。
杨金凤依旧卖豆腐,家里长年累月飘着永久的味道。
离冯建设那件事,像是过去很久,挨过的,就挨过了,谁都不愿意再提。
都没怎么见着棠棠,这是明月的心病。等到冬天,棠棠才回来的勤。她在表叔家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本来,没新鲜劲儿,好吃好喝也很高兴。可那里大人逗她,说家里不要她了,她来给张长礼家当闺女了,表叔叫张长礼。
这样的玩笑,听多了棠棠觉得害怕,她没有忘记杨金凤,也没忘记明月。她跟一群小孩儿玩儿,又学了新的脏话,出口成脏,人要这么说她,她就吐口水、骂人,搞得表婶很头疼。
棠棠到周末闹着回家,夫妻俩不想,见她闹的厉害,便说不是自己的到底养不熟。最要紧的是,棠棠念书不行,看着挺机灵,能说会道,结果呢,拼音不会认,字不会写,数学更是一塌糊涂。老师找到表婶,希望家里能再多配合配合,表婶苦笑,她已经很配合了,比左邻右舍做的都用心。
“你怎么才考四十八?”明月翻出棠棠的卷子,惊呆了。
棠棠是无所谓的:“我不会。”
“你坐这儿,我给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月拉过板凳,棠棠不肯,“我不想上学,一直坐着,课间就只能玩儿一会儿,又上课了。”
“你不上学你能干嘛呀?学习本来就得能吃苦。”
“我长大去打工,打工就不要上学了。”
明月无言,长大去打工,很多小孩子都这么想,没几个真觉得自己能念大学的。
明月开始苦口婆心教导她,棠棠不听,两人吵起来,棠棠哭了,使劲搡明月:“我烦你,烦你!”她变得很任性,明月不惯着,一下抓住她胳膊:“你再打人?再打人试试?回头人说你没教养还以为是奶奶没教好你!”
“就打就打!”棠棠想起那些玩笑,又害怕,又生气,跟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打不过姐姐,坐地上呜呜哭。
她觉得自己果然是被送出去了,没人要了。
明月见她哭得伤心,呆呆看了会儿,她想管棠棠,教育棠棠,告诉她一定要念好书才有出息,尽管自己也想过打工的事儿。
后来,棠棠哭累了,便跑出去玩儿。明月发觉,管不住棠棠了,也不晓得怎么管。
庄子里的小孩儿、狗,都在大马路边乱跑,无忧无虑,明月走出院门,看着孩子们和狗,心道我长大了,再也不会这样了,一阵深深的寂寞又袭上心头。
杨金凤回来给她用猪油烙了一沓葱花油馍,特别香,叫她带到学校当早饭吃。早起在食堂打份三毛钱的汤,泡油馍就挺好。棠棠想吃,杨金凤拍掉她的手:“我再给你烙。”
可棠棠饿了,就想吃刚烙好的这张,金黄黄的。
她想奶奶跟姐姐才是一家人,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她琢磨了起来,应该是她念书不好,奶奶才更偏疼姐姐。墙上都是奖状,没一张是她的。
一直到放寒假,棠棠都没再回来过,杨金凤想去接她,忍了忍,跟自己说孩子肯定在那过得好,不想回来。
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代老师特别高兴,因为是联考,明月的分数在全县排前一百,太了不起了!明月这下真是追了化肥,学习突飞猛进,她自己也被惊着了,万分满意,光秃秃的冬天一切晴朗可爱。
她心里有了个打算。
岁末到了,打工的人又都回家来,该热闹的集市热闹起来,该卖出去的鸡鸭鱼肉、青菜水果,也都卖出去了。
十七八岁辍学的男男女女,谈起了恋爱,在大集上溜达闲逛。明月打冯大娘家门前过,见停着一辆白色大轿车,就知道,冯大爷、磊子哥、月月姐,都回来团圆了。
荣姥太的院子也又挤满人,显得小了。平日里,院子是那样的大。路上脏的雪水里,飘着红色炮皮。整个人间,都喧嚣、喜气了。
放假了,明月又得闲读小说,读累了,就往街上走。
街上是这样好,明月乱走一气,看看这,看看那,有个个头中等的大男孩叫住了她:“你是杨金凤的孙女吗?”
他嘴唇上长了圈绒绒的胡子,有十六七岁吧,明月说:“你是谁?”
“我爸叫建设……”男孩子脸上的羞愧,像死尸那样从河里浮上来,“我放寒假回来才知道那个事,我一直在城里上学,当时不知道。”
建设这个名字没什么稀奇的,在中国无数个乡村里,也许,每个村子都有个叫建设或者建国的人。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比自己高,哎,都过去了,这个人过来说什么呢?来找麻烦的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找麻烦呢?她们已经够屈辱了,没地方说理,他要是敢……明月准备好像狗那样扑上去撕咬他,哪怕他再有力气,再有钱,她都绝对不松口!她已经想到了自己头破血流的样子,腮上的肉颤抖起来。
“那件事是我家里不对,我不当家,说又说不动他们,你奶奶好了没?”男孩子说话怪快的,掏出东西,塞给明月,“这我存的压岁钱,换成整的了,拿着给你奶奶买点吃的,别嫌少。”
二百块钱,对明月来说是大钱了。
明月愣了一刹那,她捏着钱,像大人一样对住昏昏的白日光照照,腮肉还在颤动:
“你是不是在等我跟你说谢谢?”
男孩子说:“没,就当看你奶奶的。”
这是新版的一百块钱,红得美丽,又新得耀眼,和旧的脏的蓝蓝的老版完全不同。要是平时,明月都要去亲亲这新钱了,多好的一百块!
“什么叫当看我奶奶的?你以为,我是小孩儿吗?给二百块钱我就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两个响头,一百块钱一个,我现在给你二百块钱,打你一顿行不行?行不行?把你胳膊打断,扇你脸,叫人家都看着,再骂你最难听的,行不行?二百块钱就能干这个了?”明月语无伦次,眼泪哗哗哗滚下来,手也是抖的,“二百块钱你爸干这个,这会叫我别嫌少,叫我拿着二百块钱回去和奶奶说啥?说人家都给咱二百块钱赔罪了,你看人家多仁义,多仁义是不?我们从来没见过二百块钱,二百块钱是天!”她捂住了脸,也就几秒钟,突然把手挪开,见四周的人都往这边看了,并不在乎。
道旁残雪上,是人乱丢的垃圾,香蕉皮,橘子皮,只有炮皮是红的,明月把钱往脏水里使劲一丢,发疯踩起来。男孩子在人群里非常尴尬,几乎想跑,他不过是个高二的学生。
明月哆嗦着昂头,眼睛通红,比钱红多了。
“你捡啊,捡走你的钱,把你二百块钱捡走!”
她抽噎着挤出看热闹的人群,站到角落,不晓得该用什么擦眼泪鼻涕,只能用戴的套袖蹭了。她的心还是狂跳着的,眼泪很多,鼻涕也是,根本蹭不完。
人看热闹是一时的,散了,便各自干各自该做的去。明月不再哭,她看向集市,集市是喧哗的,好像一整年的辛苦只为了这几天,每年如此,她一直在看一成不变的东西。外面新鲜的事,是由打工人带回来的,他们留时兴的发型,穿时兴的衣裳,光鲜亮丽这几天,再出去,做一成不变的打工人,和子虚村一样。
明月的眼,打每个人的脸上走过,她不用去听,便知晓人都在说什么,她想听到新的,深的东西,却没有那样一张嘴。她认识子虚村所有人,又好像谁也不认识了。她的身体在长,精神也在长,子虚村却太老了。
李秋屿年轻,她想到他,心里就像烤红薯冒出香气,她突然又舒心了,只要她去想他,那种美妙的滋味,就会再次降临,再次出现在生命之中。
第13章 除夕夜人都跑出来玩……
除夕夜人都跑出来玩儿,鞭炮乱响,冯大娘家方向那里放起烟花,把天都照亮了,人便往她家去,大人、小孩子、老人都爱看不要钱的烟花。
明月到小卖部说要打个电话。
“明月,给你妈还是你爸啊?”老板娘弯腰收拾东西。
明月支支吾吾,心道你可千万别盯着我,好在小孩子来买炮人又忙去了。
这回电话接通挺快,明月慌忙说:“你好,我是李明月。”
李秋屿正在吃饺子,细嚼慢咽:“新年好,年夜饭吃了吗?”
明月觉得李秋屿一张嘴,就像很熟很熟的人,他也不拘束,当然,他是大人,大人跟小孩说话哪有拘束的。
“新年好!我们吃了五花肉炖的豆腐海带,还有凉调猪肝,都好吃,我跟你打电话有两个事想说。”
“又这么正式?”
“第一,我期末联考考了全县八十九名,第二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发大财!”她那语气,显然是对自己满意极了,成绩漂亮,话也说得漂亮,没有辜负他对她的帮助。
李秋屿跟她仅数面之缘,却突然瞧见她的样子了,隔这样远,他甚至记起来她其实有点微微的凸嘴,小脸,笑起来俏丽,像盏水晶灯有种细碎的亮光。
“这么厉害?原来你学习这么好,谢谢你的祝福,这会儿是在哪儿呢?”
“庄头的小卖部,人都在街上,等八点就回去看春晚了,你跟家里人吃年夜饭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随便吃点儿。”
明月很意外,李秋屿是神秘的,这么神秘的人似乎天生就该是一个人。
“那你多寂寞呀。”她脱口而出。
李秋屿说:“寂寞?”他像是想起什么,半笑问,“你小孩子懂什么是寂寞?”
“我懂。”明月说道,“寂寞就是觉得摸不着边儿的感觉,好像四周什么都没有,就自己一个,也不晓得该干什么。”
李秋屿似乎认同:“你果然很懂,看来不能小看你。”
明月不大好意思笑,心里好快活。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一个人过年,要不要来花桥子听书会?可热闹了。”
李秋屿笑问:“你上台表演吗?”
明月有些失落:“不,我没正经学过,也没人给我拉弦子。”她又一次鼓起勇气问,“你要来吗?”她的日子急需一些色彩,不一样的东西,童年的游戏、物件,早已经不能满足她,可她坐在井里,除了书会,想不出更有意思的场地了。
李秋屿问道:“什么时候?”
明月算算日子:“正月十三是正会,人最多,不过十三我开学了,晌午头到那该散场了……其实初七就有人来,一直到十五。”
李秋屿那段时间不忙,他答应下来,心里并没有想去的意思。任何事,热闹的,冷清的,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他也不清楚怎么答应的。
整个年关,明月都处于亢奋之中,她忘记一切不快,小说也暂时丢开。她夜里高兴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要给李秋屿露一手,可书会上那么些老艺人,她李明月算什么?半吊子呀,明月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还没定好露哪手。
十四是周六,最热闹的正会过去了,却开始下雪。明月心道这下可坏了,李秋屿未必来,路不好走。虽然是开学第一周,可因为十五的缘故,学生们都回家过节。明月打个电话,托人跟奶奶说下午再回去,她骑上自行车,往花桥子去了。
果真,正会一过,麦田寥落,白茫茫的雪盖住了人的踪迹。会上还有人,少得很,大都回去了。有个老汉推辆破大杠在麦地里立着,还没写出去,漫天风雪里只有他自行车后头贴的“出入平安”火红着。
要是没有雪,人还能多点儿,这不能跟正会比,那再大的雪也不怕。
明月对李秋屿来不抱什么希望,雪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落到黑油油的头发里脸子也映成青白的了。
“妮儿,这么大的雪咋还过来了?”老汉招呼她,明月点点头,“我来看看,你能唱吗?”
“能!”
老汉把随身带的小马扎给她坐,行为不太利索,明月问道,“就你自个儿?”
“我自个儿!”老汉声音高起来,方才看着,只他一个立在那儿显得孤寂,一见有人要听书,他便活了,像是魂儿又上了身。
“这什么,我没见过。”明月见他抱起吃饭家伙,觉得稀罕,她等不到李秋屿,却等来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听听,看可能听出来?”老汉一拨琴弦,神采飞扬。
“像三弦!”
老汉又是一拨拉,那音色亮得很。
“柳琴?还是秦琴?”
“我这就是自己制的土货。”他眯起眼,一张嘴,调子比他老,苍凉又轻快。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滴船儿撑过来,一路摇呀摇……”
明月觉得这调子耳熟,是五声徵调,慢慢的,跟着就能哼出来,也许是李万年唱过,或者是哪年书会听过,唱词不是这样的。
她哼着哼着,想淌眼泪,像是这声音打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有了,一直唱,一百年过去,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就这么唱下来,等这老汉死了,倒在风雪里,就没人再唱了一样。
明月想请他写书,老汉值得,可她家里有什么事值得写书呢?也没多余的钱。
“唱得真好,你打哪儿来?”
“八十里地外,我骑车来的。”老汉呵手,黑皮瓜帽落满了雪。
“你是哪个村的?等我考上大学请你写书。”
十八岁才能考大学,十八岁是山,也是海,远得很。明月却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跟老汉立了约。
雪越飘越紧,随风而荡,明月渐渐白头,她叫风吹着,眼睛眯起来,忽然在麦田疯跑起来,一面跑,一面仰头看天,转起圈来,天地急遽旋转都在张开的怀抱里,好像全世界都只剩她这么一个人,只有她最无垠,像野马,也像尘埃。
“我要上九天,我要下五洋,我要飞啦!”她大喊大叫,吃了满嘴的雪,一个趔趄,跌倒在麦地里,明月索性闭了眼,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又什么都是,她是天地万物的总和了。
“打算在这睡了吗?”有人笑笑地说话,明月睁眼,一个激灵坐起来,呀,是李秋屿,他冒着风雪来的,雪洁白,他头发跟瞳仁就黑得强烈,明月惊喜叫道,“是你呀……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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