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里带笑,仿佛是硬憋住不让泄露出来的那种。孟见星真有毅力,明月心道,他这个人愧疚也太深了吧。
“我问你呢,你怎么反问起我。”
“他会来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万一他有别的事把你忘了。”
明月心里顿时不高兴,她想,你又不了解他,说话真够武断的。
“他不会,他如果不能做到的事就不会答应我。”
孟见星脸上流露鄙夷,叫过道的灯影蔽着,明月看不清。
“马上熄灯了,我背你下去吧?你在一楼等他。”
教室静静的,只剩高摞的书本、资料,桌椅也沉默下去,白昼里的声音、人影,统统退却,明月回头看几眼,有点心神恍惚,她倒也没扭捏,问孟见星:
“你行吗?再把我摔了,那可是二次加害。”
孟见星说:“背你小意思,你放心,这次哪怕我摔了都不会摔你。”
明月脱口而出:“笨蛋,你摔了我铁定摔,咱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孟见星嘟囔一句:“真没看出,你挺爱骂人的。”
明月觉得跟孟见星也熟了点,他是挺好的男同学,她不气他了,也不怪他了,不撞不相识,她要把事情往好了想。
她趴孟见星背上,伸手关了灯,又锁门,孟见星得配合她,一会儿高一会低,他脖子通红:“你一点也不轻啊!”
“你真弱小,白长了大个子,小表叔背我压根不费劲儿。”
“我哪儿能跟他比,他三十的人了,一个大男人,再背不动你不丢人吗?”
“你怎么知道他三十?”
孟见星皱眉,有些懊恼,脑子转得极快:“听姑姑说的。”
“你看着路,慢点儿。”明月提醒他。
刚下完一截楼梯,她听见脚步声,很急的,明月不用看,这感觉太准了,她立马抢先开口:“我在这儿!”
李秋屿跑着过来,一步跨三个台阶,人沉沉喘着。他知道晚了,眼看教学楼就要一片漆黑,她会害怕的,他其实记得她不怕这个,但情感上替她先一步怕着了。
楼梯的灯,不甚明亮,大约要定一定能看清楚人,李秋屿听到声音,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个人。
“孟见星想把我背一楼等你。”明月作势要下来,李秋屿过去扶她,顺带道谢,孟见星勉强回句“不客气。”
楼梯那样长,孟见星看李秋屿果真一步是一步的稳,李明月趴他身上,两人往夜色里走。出了教学楼,几步便走成一万里,将孟见星隔在另个世界。
天成了墨黑的河,闪着几点微星,明月仰头看见了,她猛得吸气,叫寒冷刺激得一阵爽快。
“孟见星名字起得好,他可能是夜里生的,满天星星,我下次要问问他,是不是跟我名字由来一样。我突然想,我叫李见月也好听。”
李秋屿却说:“来的时候门口太堵,车子停得有点远,背你过去。”
明月见他没搭理这茬,不太在意:“我猜你肯定堵车了。”
她喜欢抬头看看夜空,冷也爱,一说话串串白汽直对天上星星窜去。明月又问:“你说,我叫李见月好听吗?”
她像是忘记了镜子前的那个事,装作没问过,这会儿的问题不再突兀,也不奇怪。
李秋屿说:“不好听,没你爷爷起的好。”
怪扫兴的,明月仰头累了,松弛下来,脸贴到他毛衣的高领上,再说话,暖轰轰的鼻息流窜过来:
“你的名字谁起的?有什么涵义吗?”
她闻到毛衣上的味道,憨甜的,明显的,像雪花膏挤多了之类,明月靠气味辨别李秋屿,她一下猜出他跟向蕊刚碰过面,这种味道,一定是向蕊的,即使她从没闻过她。
李秋屿告诉了她:“我是深秋出生,屿是……”
“其实你不来接我也行,我觉得好差不多了。”明月打断他,李秋屿微微诧异,他笑道,“小孩儿脾气,想哪儿是哪儿,刚还问我名字来历,这又想哪儿去了?”
明月本有许多话要同他说:秦天明的《理想国》,他知不知道什么社科类作品值得一看,他的书房有吗……他有的,是他自己的日子要过。
“怎么不说话了?”
“要不然,下周开始别接我了吧。”
李秋屿没说什么,路上寂静了,他踩到一个洼坑,溅裤腿上泥点子,鞋子也脏了,他找到自己的车,车里是同样的味道,明月闻到了,这车不想坐,好像气味是病毒,向她嘘着热气。
“真快,都快期末考了,放寒假我还要回家赶会呢。”明月又说道。
她跟李秋屿一向是能说着话的,这样沉默,两人之间的空气比窗外的要冷了。
李秋屿终于回应:“真想赶会,更该养好脚,不差这十天半个月了。”
明月说:“可来来回回太浪费时间,我也想住回寝室了,能跟同学聊聊天,方便交流题目。”
李秋屿一手掌着方向盘,开得很慢:“过几天,我得去出差,你先到孟老师家住,我两天就回来了。”
明月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眼。
“我知道你有点怕孟老师,觉得不自在,但她人其实很不错的,也关心你的学业。不去孟老师家,难道想去向蕊姐姐家吗?”李秋屿最后是玩笑,想逗她说说话。
明月抬起脸:“行。”
李秋屿目光炯炯:“行什么?”
明月道:“我想去向蕊姐姐家里。”
李秋屿跟向蕊说了出差的事,她自告奋勇,要替他接几天明月,可以住她那里,倒比住他这个大男人家里更便宜。李秋屿完全没想到明月愿意,他早已回绝。
“不方便吧,她住的离你学校有点远。”
“没关系,就两天。”
“你刚不是说想回寝室吗?”
“可你也说了,要想赶会,更得把脚养好,不差这些天了。”
李秋屿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会儿,才笑一声,像是笑话自己。
第28章 政治孙老师是个讲究……
政治孙老师是个讲究的中年男性,喜欢梳油头,春秋天气必要扎腰带,露出某某标志,认识的同学说,那是个大牌子。他上课悠闲从容,很受学生喜爱,在老师嘴里,上下五千年,弹指一挥间,但这些都比不过他两年的旅日经历。
最开始,明月听得兴致盎然,孙老师事无巨细分享了两年在日经历。眼看到学期末,孙老师依旧忘不掉那段光阴,每节课必提,明月便跟秦天明相视一笑,颇为无奈。
中午的时候,学生走光了,走廊剩明月秦天明两个抱着饭缸,一边说,一边吃,阳光隔着玻璃透进来,像小猫偎在脚边。
明月说:“孙老师更爱日本。”
秦天明说:“抛开那段历史,日本确实比我们文明,他们的盘子都要刷七遍。”
“你怎么知道的?”
“杂志上看的。”
“刷七遍能证明什么?”
“证明他们爱干净,做事认真。”
明月用勺子拌着米饭:“那它真文明,这么文明却侵略别人。”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日本是发达先进的国家。”
明月说:“狗改不了吃屎。”
秦天明从不说这样的俗语,她听得也多,内心不认可,觉得粗鄙,她来城里念书是要当文明人的,可不能再像村里老少,动辄骂人。
她说道:“不过有一点我也怀疑,日本人的马桶水真的能喝吗?”
“为什么要去喝马桶水?我其实想问问孙老师,他在日本是不是喝了两年马桶水。”
隔壁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两个都不晓得,自顾自说话。秦天明捣她一下,明月便看过去,是张蕾,她在十班的领地,淡漠地看过来,嘴里慢慢嚼着饭。
“李明月,你嘲笑孙老师。”
明月说:“我只是质疑他说的。”
张蕾冷嗤:“孙老师去过日本,你去过吗?你在那生活过吗?你知道咱们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吗?”
这样的话题,男老师们最爱。
有时去办公室送作业,能听见男老师们激烈地辩论,一个人,一旦有了知识似乎就有了表达的能力,明月偶尔听到两嘴,想再听听,却不好逗留。
明月道:“没去过也兴我怀疑怀疑的,我们国家早晚会发达。”
“靠打工吗?”张蕾脸上的讥讽更深了,“这也不是你能操心的事。”她喜欢反驳,一旦开口全身的神经都苏醒过来,进入战斗。
秦天明觉得张蕾说话很冲,她有一部分认同,却想杀一杀此人锐气,因此说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蕾像听到天大笑话,一副怪不得你俩能玩儿到一块去的表情。她目光直逼秦天明,又切到明月身上:
“现在给你们机会移民发达国家,去不去?”
秦天明心动了,她直言:“当然。”
外头一定比这里好,许多人都这么想,他们对外面的想象,靠几本杂志,靠老师的描绘,那些言辞一点激动不了明月。
明月便说:“没兴趣。
”
张蕾意味深长看向她:“你这么说,是为了显得你特立独行吗?”
明月说:“哦,我还以为想移民才显得特立独行呢。”
张蕾冷漠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诡辩,将来同学里真有移民的你可别嫉妒。”
明月晓得自己解释,张蕾也不会信,便不去证明自己。她跟很多人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就不说,浪费口舌。她的心里话,只能跟李秋屿说最保险,他是最好的倾听者。
可李秋屿出差了。
他之前也出差,只不过她崴脚之后没再出远门,明月对工作了还要跑来跑去也是第一次了解。她以为,人工作了,只守在固定的地方,就像自己家的田,几百年不变。
明月先前想着骑车,想着跑,现在只希望脚好利索就行,能顺畅行走,不要人照顾,便是好事。人只能坐教室里,校园也就变得大起来。
走廊里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孟见星给明月送水果吃,这样冷的天,他带来一盒草莓。别说冬天,春天明月也不吃草莓。
草莓红红的,鲜艳欲滴,明月觉得它是很美丽的水果,但对吃它没多大兴趣,一口一个,不禁吃。不像苹果,一啃老半天,叫人心里踏实,好像是在吃水果。
“你自己吃吧。”
“给你的。”
孟见星总来找明月,看着像两人谈起了恋爱。枯燥的学习生活里,谈恋爱是禁忌,禁忌又是美好的,叫人兴奋的,大家离成年不远了,越近越躁动,巴不得一脚踏进去。自己没人谈,看别人谈也刺激,这值得寝室秉烛夜话。
孟见星一来,大家就笑,看着他们,孟见星清楚同学们怎么看,怎么想,他也不挑明,喜欢李明月吗?他说不好,知道她小表叔是李秋屿更叫他来得勤,这什么心理?大约是变态吧,孟见星想。
他有点享受这种氛围。
明月浑然不觉,她明白周围的笑,却不往心里去。孟见星执意给草莓,她打开盒子,分给秦天明,也招呼张蕾:
“吃草莓。”
张蕾陡然站起,她只能接受自己把草莓施舍给李明月,事情反了,她自尊心极强,又当着孟见星的面,她不会像秦天明那样客气两句真吃了。
孟见星是好看的,跟那些大丑哈蟆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张蕾谈也要谈孟见星这样的,可孟见星明显喜欢上了李明月。
明月见她像受了极大冤屈回了自己班。
晚自习下课后,是向蕊来接她,化学老师把明月背下去的,老师四十多岁,背她直喘,明月不大好意思:“徐老师,我很重吧?”
徐老师扶着腰:“不重不重,是我缺乏锻炼。”
高中老师辛苦,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徐老师看起来连洗头的时间都没有,明月在他头上闻到脑油味儿,她疑心自己也有,是否熏到过李秋屿。
向蕊的车,和李秋屿的完全不同了。车里面香香的,到处是小摆件,后排座有两只玩偶,像是她拉的乘客。
向蕊待她总是十分热情,一见面,笑语盈盈的,一会儿问冷不冷,一会儿问学习累不累。她像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又漂亮又好心。
车子好不容易开出学校路段,向蕊又停下,买烤红薯给她吃。
向蕊笑道:“我上高中时下自习课总是饿,回到家妈妈还要给我加餐。嗳?你吃呀!”
明月担心:“会不会弄脏你的车?”
向蕊说:“没事,我经常在车里吃东西。”
明月小心翼翼吃着,生怕掉渣,烤红薯是甜的,甜的她都爱吃。
向蕊问:“快到学期末了吧?放假回家吗?”
明月说:“要回家的。”
“你家在哪儿啊?”
“很远的村子里。”
“爸妈都做什么的?”
“打工。”
“过年就能见着了吧?”
“能。”
向蕊没问李秋屿的,都问了明月。问过一遍,她想着过年真就好了,李明月会回到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她心情高起来。
向蕊自认为明月是腼腆的,放不开的,到家后给她介绍这里做什么,那里做什么。阳台上挂满内衣裤,她的内衣是成套的,带蕾丝花边,黑的浓重,白的纯洁,红的又绮艳,明月一抬头看到,一个女性的,神秘的世界扑面而来。她不晓得内衣也能配套,她还穿着棉布背心,发育起来,觉得小奶/头顶出痕迹不雅观,自己又缝了一层,内裤更不要说了,是平角的,洗得松松垮垮。没人给她买内衣,她也没这个意识。
住李秋屿那儿,李秋屿似乎为了避嫌,在酒店洗澡、洗衣,从不在家里做这些事。明月的内衣裤自己洗干净后,钟点工帮忙晾,她总在人走后拿起晾衣杆,把衣服滑过来,夹住内衣裤,创造一个安全地带,不叫人看。
那些内衣,像是旗帜鲜明的标志物。
向蕊的家,一进来就知道是女孩子住的。她的沙发柔软,舒适,前面小圆桌上堆满零食、时尚杂志,底下铺着花朵形状的毯子,客厅的木质地板光洁、明亮,墙角放着长高了的植物,快要挨到天花板。
她给明月安排的卧室,看着温暖、干净,头顶是蝴蝶似的吊灯,床上铺着印有樱桃的床单,特别清新。明月觉得很梦幻,她以为李秋屿的家就好极了,向蕊的家,更迷人,更叫人沉醉。
向蕊所有的房间里,都漂浮着香气,女人的香气,成熟的,甜美的。
“别害羞啊,就像到自己家一样。”向蕊领她到卫生间,突然凑过来,“你皮肤真好,哎,你这个年纪什么护肤品都用不着,不像我,过了二十五就要走下坡路了。”
明月疑惑:“什么意思?”
向蕊又把她当小妹妹了,笑道:“唉,你还小自然不懂,女人青春很短暂的,过了二十五就会开始衰老。”
明月震惊,这么快吗?她没感觉到青春呢。
“我觉得你年轻,还非常漂亮。”她看着红艳的嘴唇说。
向蕊笑起来,被人夸总是心情愉快的,她一激动,便喜欢送别人东西,她有各式各样的发箍、发卡,无数小物件。向蕊一样样朝明月头发上比划,明月怔怔看着镜子。
“哎呀,你小姑娘戴什么都好看,喜欢哪个?姐姐送给你。”
明月摇头:“我戴不着,同学们都只用黑皮筋,只有个别人才爱打扮。”
向蕊说:“这是旧思想,女人就该漂漂亮亮的,我都后悔高中时那么年轻没好好打扮,天天穿校服,还不能烫头发。”
“除了这个,都可以挑。”她笑吟吟拿走一个字母发夹,“这是你小叔叔送我的,不能给你,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明月看了眼:“很贵吗?”
向蕊说:“miumiu的,意大利的一个牌子,听过吗?”
明月摇头。
她对品牌一无所知,那该是很贵很贵的东西,但有多贵,不清楚。
“大概两千来块钱,不让你小叔叔买,他偏要,其实我戴什么都是图款式,很容易腻的。”向蕊脸上依旧是愉悦的,眉飞色舞。
明月心口叫这话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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