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还有几道彩色粉笔印儿,很淡了,那是李万年在的时候,给明月记身高划的,这样一目了然,一年长了多少清清楚楚。李万年走后,她是大孩子了,杨金凤忙得很,没人再给她划。
这记忆里的事,没什么太稀奇太跌宕的东西,却也不能够再继续了。
只有堂屋正中间,挂着的伟人画像依旧,他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看过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明月泪眼朦胧望向他,喃喃叫了声:“毛主席……”
起打她记事,这画像就在,无比亲近,好像伟人跟他们一块儿过了好些年的日子。明月站起来,拿起手巾给画像擦灰尘,杨金凤爱干净,画像时常要擦的,她擦着擦着又痛哭起来。
她哭累了,便发起烧来,李秋屿开车把她带到镇上卫生院,吊了些水。后半夜他们回来,明月在车上睡着了,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秋屿形容憔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合眼了,守在床边。
明月睁开眼,见李秋屿坐那儿,其实白天的时候,冯大娘八斗叔他们来瞧过她了,她不晓得。
“奶奶死了吗?”她问李秋屿。
李秋屿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李秋屿根本没法回答,他心里发沉。
明月班主任的电话打进来,李秋屿接了,班主任问李明月什么时候能复课,不想她耽搁太久。李秋屿告诉班主任,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
她听见了,心里茫然得厉害,坐起来看看四下,外面天光渐渐暗下去,收割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人跑来跑去,看割到哪一家了,收割机会忙到半夜。
李秋屿说:“等你再休息休息,好些了上课不迟。”
整个庄子都陷入了麦子里,杨金凤的事,过去了。她的老师也在催她回去,奶奶不在了,她回去干什么?念书吗?念的再好,最后也只是叫自己过上好日子,自己过,又有什么意义?人们都在忙什么呢?忙打工,忙挣钱,忙念书。奶奶死了,她的痛苦也是有天数规定的,超过了,就不合适了。
她觉得荒诞,自己被什么困住了,就是念书,不停念书,念好了才能出息,只有念书“有用”,其他无关紧要,奶奶死了,哭一场也就算了,学生还是得好好念书。她为了这个“出息”,不停赶路,逃离庄子,可她明明很爱庄子,爱奶奶,她爱,却不能相守,去打工也是赶路,也是逃离,为什么非得这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呢?为什么平原的土地这样肥沃,在书上被叫做“粮仓”,他们却只能抛弃它,才能过好日子?
粮仓养育无数人,人却只能当叛徒,明月目光迷离,她思维混乱了,世界太荒诞了,像被什么扭曲变形,她也在这世界里,叫什么推着,她必须去认同,但凡有一点怀疑,就会精神吃痛。奶奶死了,她的奋斗目标也变得虚无,她被剥夺了意义,永远没法实现。
“明月?”李秋屿见她沉默,神情恍惚,轻声唤她。
明月一脸淡漠:“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凝视着她:“明月,咱们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你觉得可以复课了,咱们再去,这样行不行?我在这儿,我也不走。”
明月直愣愣望向他:“你的工作呢?”
李秋屿说:“我可以请长假,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凄然一笑,泪水又下来了:“你怕我自杀吗?我不会的,我爷爷奶奶都不是这样的人,再苦再难,也会好好过日子,我也不会去死,但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轻轻给她擦眼泪:“我知道奶奶去世,对你打击很大……”
“你不明白,我觉得过得很蠢,不像个人,我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太好了,可还是去念书了,我在城里高高兴兴的,觉得日子真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明月反复摇头,“我应该陪着她的,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会说,这肯定不行,怎么能耽误念书呢?耽误几天可以,耽误几周呢?几个月?一年?小孩儿不能耽误念书,大人不能耽误工作挣钱,活着就只能为这吗?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急?唯恐慢人家一步,我晓得我没选择,能去念书已经很幸运了,”她痛苦地揉起脸,“我可能连想这些,都会被看成是错的,是没出息的,心里没数,我没跟别人说过,其实收麦子的时候,我都想回家看看,帮奶奶,但会耽误念书,奶奶也会生气,觉得我回来干什么,我心里想的事做不成,以后都不用再想了……”
她双手忽然抓住李秋屿肩头:“你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在酒店好好工作,就能过好日子?我们好好种地,却不能。如果我们能的话,就不用背井离乡,为什么城市就是好的,乡村只能是穷苦的?为什么好的方便的东西只能在城里,我们想要得到它,必须离开家?叫我们的亲人死了都不能多留几天,还要赶紧回到那个地方去,好像晚一晚,就什么都完蛋了?”
他们的日子,好像特别容易完蛋,错一点儿就万劫不复。
这些问题把她撕扯得太痛苦了,庄子里的年轻人给城市盖大楼去,做工去,能念好书的,也要到城里去,留下老弱病残,守着庄稼守着家园,自生自灭,野狗一样死去。
她的路刚刚启程,就忽然叫她厌倦了,憎恶了。
李秋屿含泪道:“我回答不了你,没人能回答你,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也没资格教诲你什么,你一向比我坚强。你想过吗?明月,如果你不是进城去观察周围,就不会想到今天说的这些,因为你没见过,不知道外头什么样,你只有见了,比较了,思考才会有这样的认知,这可能就是你出去的意义,奶奶不在了,但咱们还在,我愿意跟你一块儿做些事情,你跟我说过的,咱们一块儿还能做些好的事情,我没忘,我当真了,”他不停抚摸着她红烫的脸蛋,“人的想法不会一直不变的,你现在可以这么想,不去念书,但你其实也没想好留下来做什么对不对?咱们不着急,在家里先住着,有什么事好好想一想,理一理,什么事都不急着下定论,好不好?我跟老师说,暑假前先不去了。”
明月攀上他脖颈,两只手臂把李秋屿环起来,他抱紧了她,抚着她后背:“有什么事,咱们都能一块儿面对,你一定要相信这点。”
第76章 园子坏了,搭好的黄……
园子坏了,搭好的黄瓜架子坍塌了,没长好的小茄子,也踩到土里去了。大衣柜叫虫蛀了许多,抽屉是烂的,里头搁着些小物件,明月翻出来塑料绳,重新把架子修好,黄瓜还要长。
天蒙蒙亮,她爬起来新轧了井水,洒到院子压尘土,八斗过来说傍晚能割到她家地里。地是黄的,庄子看着是绿的,明月跟李秋屿到地头等收割机,麦芒真长,看着毛茸茸的一片。等到日头快要落,整个平原红起来,天跟地都在余晖里头,没了界限,人也红彤彤的,依旧在田埂上站着。
那是杨金凤的麦子,她看过无数眼的麦子,下一茬,谁来种,谁来收跟她都没关系了。杨金凤跟李万年就埋自家地头,花圈簇新簇新的,很鲜艳。
麦子一收,李昌盛露面了,他要这一季庄稼的钱。他知道李秋屿跟明月两个还住在老院子里,一点不避嫌,一个大男人,一个小闺女,没点什么他李昌盛是不信的,他那个时候,十七八跟着男人钻蜀黍地的不出奇。他是很窝火的,拿李秋屿没辙,他有点怕他,但又十分不甘,觉得李秋屿白占了李家的便宜。
他合计着,住上几天肯定走人,但麦子收了,这两人还不说走,李昌盛主动来老院找人。
明月在擀面条,一身的汗,李秋屿蹲井边洗荆芥,翠绿翠绿的,映清水里,赏心悦目。因为冯大娘刚来送了一兜鲜杏,大门没闩,李昌盛大喇喇进来,一瞧这场景,愉快笑道:“哟,李老板这过日子有模有样的。”
李秋屿抬眼,起身把荆芥放镂空的菜篮子里,交给明月,明月冷冷睨着李昌盛,那样子,跟想杀了他一样,李昌盛觉得太冒犯了,怎么说,他也是当老子的。
“我一直等你上门,你来了就好,今天把话说清楚。”李秋屿伸手取下晾衣绳上的毛巾,慢条斯理擦起来。
李昌盛很精明,晓得不能来硬的,赔笑脸说:“这几天有劳李老板,李老板辛苦。”他从怀里掏烟,是李秋屿花钱买的。
李秋屿道:“直说吧,你是冲这十几口袋粮食来的,还有这处宅子,我明确告诉你,这都是我的。”
明月就靠在门框那看他们说话。
李昌盛显然非常吃惊:“李老板,这话是怎么说?虽说你花了几个钱,可你跟明月这么着,也算老李家半个孙女婿了是不是?我承情,宅子怎么就成你了的呢?”
李秋屿把毛巾挂起,微微一笑:“少跟我扯淡,宅子杨金凤早已经抵押给我,我不是白资助李明月。还有,丧葬的一切开销我是暂时代付,一共六万多块钱,账单很清楚,找你们主事人拿簿子对一对,零头当我送人情,你李昌盛欠我六万块,这钱你可以慢慢还,我不急,但不能不还。”
李昌盛又惊又气,算来算去,他背了六万块的债?收的那点礼金根本不够,本庄的坐席,不讲究的交一份钱拖家带口来吃,白事基本都得亏。李秋屿看着有钱,心这么黑,果然是越有钱越不能吃一点亏,他白搭了个女儿,再看明月,这个倒贴的憨货还啥都不清楚的嘴脸。
“李老板,照你这么说,这几天你光装面儿去了,好烟好酒好菜,那么有种地花,到头来都算我的?”
李秋屿道:“不然呢?算我的?好,我问你,你觉得宅子应该归你,你是这家的儿子,既然你是做儿子的,老的去世,葬礼该不该你来花钱?”
李昌盛心里骂了句狗日的,嘴上还得服软:
“李老板这不是摆我一道吗?我农村人,没文化,耍心眼子肯定耍不过你大老板,但你也不能太欺负人了,要是你早说,我摊子绝对不可能铺这么大,你说是不是?不能啥事你都做了,这时候跟我说算我的。”
李秋屿微笑颔首:“还有一条明路,就是滚,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回来。”
李昌盛脸涨成猪肝色,看李秋屿完全是个笑面虎的模样了,他忍不住骂明月:
“李明月,你就这么着跟外人合起来欺负你爸?这可是你爷你奶的老屋,你念个破书念到最后念成畜生了!”
明月黑眼睛闪过恨意,她不说话,也不避讳李昌盛的目光,李昌盛骂骂咧咧,移开目光,往地上啐一口:“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娘死了,宅子还轮不到儿子?!”
李秋屿指着门口:“不要在我家里随地吐痰,出去。”
宅子就这么成李秋屿的了,狗日的,李昌盛气急败坏走出来,杨金凤这个老东西,他嘴里骂了几句,想着下一步该问谁,宅子平白无故成了李秋屿的,太窝囊。
“下面条吧,咱们吃饭。”李秋屿进屋来,帮她烧柴火。
柴火还剩很多,整整齐齐放着。
明月的眼睛,仿佛没真正干过,黑黑的,蒙着层水光。李秋屿一看她那双眼,好像里头湿漉漉的东西,也走到自己眼睛里去了。
饭桌摆在院子里,傍晚有凉风,非常舒爽,没入伏的天一早一晚不那么热。空气里是收割后的旷野味儿,飘荡在庄子上头。一只黑背红点的花大姐落脚,在桌上不动,明月注视起它,她露出点轻微的笑,等它展开柔嫩的翅膀,便又飞去了。
兴许是去草丛间,兴许是回家。
“我心里很迷茫,不晓得该做什么,空得很,老疑心现在是不是真的。”她低着头,“棠棠也不需要我,她跟我远了,人跟人要是长时间不在一块儿,就是会生分。”
李秋屿安慰说:“你们毕竟是姐妹,以后还有机会修复关系。不要逼自己一定要在什么时间走出来,你现在所有情绪都是正常的反应。”
明月彷徨抬头,四下看了又看:“这儿没人住的话,一个夏天,就长满了野草,把路都盖住了,房子会坏得很快。”
李秋屿吃饭出了许多汗,脸皮子这些天没黑,反而更白了。
“你觉得能一直在这住下去吗?”
明月呆着脸,手里握住大娘给的杏子,杏子很大,鲜嫩多汁,刚离开枝头,生命仿佛还没散去。
李秋屿专注地看她:“明月,给你奶奶办事那几天,庄子里的人都很尽心,这里头,有纯粹的像你八斗叔冯大娘那种。也有不那么纯粹,听说这有好烟好酒,后面才过来帮忙的。我不是说,没有我在,你奶奶的事就办不成,但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更客气,显得更热情的?”
明月不停点头:“我明白。”
李秋屿道:“你说不想念书了,要做什么呢?种地吗?你还没出过你爷爷奶奶那样的力气,一下应付不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留这里,守着院子,不是你想清净安生就能做到的,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庄子里的人,你一定明白,不全是你大娘八斗叔那样的。一旦这院子,只剩了你,危险其实无处不在,别人知道你无依无靠,会动歪心思的。你不是冯大娘家的孩子,她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假如我现在离开,只有你,很快就会出事,你信不信?”
明月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她把杏子在嘴边挨了挨。
李秋屿倾过身体,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她脑袋:“我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什么。我这些天,也在想着怎么做更好,咱们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一块儿解决问题。你放心,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我在,谁也抢不走,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住。我考虑好了,这个宅子交给你冯大娘帮忙打理,我看她是个很勤快很利索的人,咱们给她报酬,如果她实在不肯要,等年关回来到她家里送些礼物,也是个心意。你看这样好不好呢?”
“要是李昌盛再过来,把大娘赶跑,赖着不走呢?”
“他不敢的,他还欠着你本庄人的债,不会逗留很久,回头找人把院子的大门换了,换个结实点儿的,院墙也加固下。这些事都不难,你不用担心。难的是,你要慢慢恢复过来,还有很多好日子等着你,爷爷奶奶的希望,莫过于此。这有意义,你的生命是他们给的,他们不在了,但生命在你,你还拥有它。”
明月沉默了会儿,轻声说:“我听你的,”她还有莫名的担忧,“李昌盛一肚子坏水,没弄到宅子,他不会死心的,他肯定恨透你,会不会报复你?”
李秋屿道:“别去想他了,他如果真做出什么事,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怕。”
明月道:“我怕你因为我们家的事,沾没必要的麻烦,你为我们做的太多了,没法计算了。”
李秋屿微笑着:“咱们之间,需要计算什么吗?你为什么不算算为我做过的事?”
明月怅然不已:“我是自愿的,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脑子里闪回些片段,非常珍贵,她已经认识李秋屿好些年了。她想的都特别美好,日子像春天那样。
李秋屿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自愿的呢?谁也逼迫不了我做任何事,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院子里凉风阵阵,人坐着不动,汗很快散了,明月心里平静许多。
“年关咱们还能一块儿回来吗?”
李秋屿很郑重点头:“能,只要你想,这里是你的家,当然能回家。”
“你也会把这儿当家吗?就我一个人了。”
“我会的,加上我,这个家不就是两个人了吗?”
明月垂下眼眸:“我那天说不要念书,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
李秋屿笑意苦涩:“不是失望,活在这个世上,必须得接受它就是无常的,悲剧会随时发生,有高尚的人,也有卑劣的人,在咱们存在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不可能完美无瑕。咱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慢慢接受它,哪怕有些痛苦可能伴随终生,但还得过日子,像你爷爷奶奶那样,他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人,虽然默默无闻,面对真实的生活,都非常有韧劲,像你说的,是长好了的麦穗,风吹不弯,雨淋不倒。”
他的笑,又变得像春风那样和煦,“你离开家,以后能更好地回来的,不是回不来。”
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片刻,又放在唇边亲了亲,她一点不怕了,心里的痛苦,一个月不能去,一年,三年五载,哪怕跟着一辈子,最后还有一死,一切爱恨、甜苦,都会烟消云散,彻底消失在茫茫大荒之中。她还要爱李秋屿,爱活着的李秋屿,还要跟他在人间一块儿活着。
第77章 回城前,李秋屿把该……
回城前,李秋屿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屋子、院子,都打扫得很干净,园子里的菜,若是长成了没人吃,任其烂掉,太可惜了。明月叫冯大娘记得过来摘菜,吃不下的,或拿去卖或送人。
李秋屿还带着她去了趟表婶家,棠棠在屋里看电视,她念书不行,表婶已然放弃,只求她平安长大。棠棠爱吃零食,沉迷于电视,家里来人了眼睛也舍不得挪开,杨金凤的死,她心里有过模糊的难过,回来便忘了,该吃吃,该玩玩。
“棠棠,你听婶子的话,我有空就来看你。”明月殷切地看着她。
棠棠往嘴里搡虾条,电视屏幕把她小脸映得一亮一亮,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表婶拍她胳膊:“棠棠,姐姐跟你说话呢。”
棠棠不耐烦一扬手,继续看电视,吃零食。
明月失落地走出来,她对不起棠棠,她念书好,可却不能辅导棠棠。她不能带她买零食,给她扎小辫,她是姐姐,做的太少太少了,她们明明一块儿走过一段很亲密的路。
表婶在一旁安慰她说,小孩儿叛逆期,长大就好了。
“这是奶奶身上的钱,给棠棠用。”明月把一个裹起来的红手绢给了表婶,里头零零碎碎,不到百元,一角的硬币上有怒放的菊花,表婶打开来看,哽咽说,“你奶奶是苦命的人,明月,到外头好好念书,棠棠我跟你表叔会看顾好的。”
明月跟李秋屿上了车,表婶喊棠棠,棠棠像聋了,死活不出来。等了片刻,车子发动,表婶站门口相送,明月眼泪直流,她无论去哪儿,杨金凤都不会送她了,她要去天涯,去海角,身后都没那样一双眼目送她了。
车子开远,棠棠才跑出来,直撅撅望去,忽然又一溜烟跑回堂屋,趴沙发上呜呜咽咽哭。表婶跟进来,坐她旁边:“好了好了,下回姐姐来,得叫人。”
棠棠满脸眼泪,一撩头发:“不叫,是她们不要我的!”
表婶黯然,只是给她擦了把脸。
李秋屿对这附近的路非常熟悉了,他一向没什么心情看风景,现在觉得十分亲切。这儿养育了明月,路是她走过的,麦田是她劳作过的,风吹过她,此刻也吹着自己,李秋屿觉得周围一切都活了起来,不再是寂灭的。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澡,换衣服,弄得清清爽爽去酒店。他这次请假时间有点长,半个月,酒店临时安排了人负责工作,跟他汇报。李秋屿一回来,大家也不好问什么事走这么久,他从不爱说私事。
明月复课了,她很沉默,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李秋屿每天来接送她。她觉得这样比较麻烦,但也不是很想待学校,有时状态好,有时突然忍不住哭一场。
她发现李秋屿换了辆新车,比原来的大,坐进去宽敞,舒适,车型也不一样了。
李秋屿换车特别迅速,到店里看看,试驾一下,便买回来开。明月坐车里摸来摸去,什么都变了,只有她送他的小挂饰还在。
“原来的车不能开了吗?”
“不适合出远门了,这个有没有感觉更舒服点儿?”
“舒服,比原来的好,你要出远门吗?”
“等你放假,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念书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
“去哪儿?”
“看你想去哪儿。”
“你工作怎么办?”
“我的工作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可以请假。”
她还没考大学,没钱,没见过什么世面,到过的地方一只手数得过来。她失去了最亲的家人,永远不能再相见,即便如此,她还是已经比乌有镇的大部分同学幸运,她拥有李秋屿全部的情感,这个人世,她并没变作孤零零一个人。
明月说:“我没想好,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有长城,颐和园,兵马俑,还有小兴安岭,写了很多地方,我一个也没去过。语文书上的插图,好看得要命,我总幻想自己住那样的地方,但其实春天的时候,我们那里也很美,就是春天还是会觉得寂寞,到处充满生机,不晓得为什么,我老觉得寂寞,以为长大就好了。”
她想起春天,便对李秋屿笑笑,显得腼腆,李秋屿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幕万分眼熟,熟悉到令人惆怅。
“咱们先不去太远的地方,比如小兴安岭,等你高考完咱们开车过去。这个暑假,去个近点儿的?”
明月望着他眼睛:“你是因为这个,才换的车吗?”
李秋屿说:“本来也该换了,无论是开起来,还是坐着,都让人觉得更舒服就够了。”
明月道:“有了这样的车,是不是能去很多地方?我能学开车吗?”
她流露出那么一点兴致,李秋屿抓住了说:“能,明年暑假就可以,你能做的事还多着呢。”
明月不说话,又望着他,她的眼睛非常纯净,瞳仁乌黑,亮亮的,好像里头什么都有,又像是空无一物,有点像乡下路边停着的动物,一头小牛,或者一头小羊,好奇安静地瞧过路的人、车,李秋屿心跳快了。
他们吃完饭,明月要去把头发剪一剪,头发太长,夏天洗起来不方便。李秋屿带她到小区附近理发店,人家给她洗头,手法温柔,她一想到杨金凤这辈子没享受过这样的服务,眼泪无声淌下。
都坐到镜子前了,她从镜子里看看李秋屿,李秋屿立刻走上前来,弯腰问她:“怎么了?”
“又不想剪了。”明月小声说。
李秋屿非常平和:“没关系,不想剪不剪,想剪了咱们再来。”他转头跟理发师表达了歉意,把账结了。
出来后,李秋屿买了个西瓜,跟她一块儿回家。西瓜很甜,红红的,全是沙瓤,明月吃了几口不太想吃了,她胃口淡淡的,人瘦了好些。
“我怕剪短了头发,万一奶奶夜里来看我,认不出我。”明月跟李秋屿解释。
李秋屿说:“不会的,你什么样子她都能认得出。”
明月问:“你觉得我迷信吗?”
李秋屿道:“不迷信,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他把茶几收拾了下,明月目光跟着他,李秋屿忙碌完,发现她跑书房待着去了。
李秋屿过来看看,倚在门框:“现在还怕这儿吗?”
明月摇摇头,李秋屿便不再打扰她,把门轻轻掩住。
她在书房很久不出来,李秋屿坐沙发上用电脑看报表,往墙上钟表瞥一眼,他又起身到书房查看。
门闪开条缝,明月趴桌子上睡着了,纤瘦的身体弯曲,像薄薄的柳叶。李秋屿轻手轻脚过去,她胳膊下压着稿纸,地上掉落了一张,他弯腰捡起,上面显然是明月今天刚写上去的东西:
“我拥有的太少,得到的又太多了。我见识的太少,体验的又太多了。这大概就是我目前为止全部的人生总结,我还得摸索着活,他也还是活着的,一想到这,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不至于枯萎。他能从死里再一次活过来,我也能,他经历一次,我也经历一次,我们正正好要在一块儿,我不要再想其他,只想这一点,就一定能跨过某条河,到对面去,那儿开阔又壮美,是我从没见过的好世界。”
李秋屿捏着纸,反复读了几遍,上面有圆圆的泪渍。他站了一会儿,把明月抱起来,她睡得太沉,在这间充斥过死亡气息的凉爽屋子里,似乎再也察觉不到恐惧。
她鼻息平稳,看起来什么烦恼也没有,半边脸压出了点印痕,李秋屿偏着头,凑近观察,她小臂上也有,红红的一块,他轻轻触碰,不知不觉俯下身体,嘴唇几乎要挨到她脸,李秋屿忽然抬首,又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换车的事情,不算什么,在酒店的人看来李秋屿早该换车了。他人是回来了,但每天行色匆匆,经常离开酒店,事情基本委托给了两个副手。赵斯同一来,想见他都很难,也清楚他这段时间不在,像年关那次一样,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赵斯同知道。
李秋屿的心思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她死了奶奶,他是如丧考妣的心情吗?赵斯同觉得非常荒谬,李秋屿真的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年轻的鹰隼,变成了一只吃食的鸡,仿佛一只鸡,也有恒定的轨迹和自己内心的律法。
两人难得擦肩而过,李秋屿像是完全没看见他,赵斯同张了张嘴,最终没喊住他,微笑着看人消失。
李秋屿接了个电话,是孟渌波,叫他马上到家里来一趟。语气威严,不容人拒绝,他听得不舒服,略作思考,忍耐着开车来到孟家。
客厅的气氛很压抑,李秋屿刚踏进来,便嗅到了。
孟文珊在沙发上正劝着孟渌波,地面上,是摔碎的瓷器,李秋屿瞥了两眼,绕开破烂,心道这又是何必呢,一个谈资没有了。
“你来了?”孟渌波抬头,两道花白粗眉拧起来。
李秋屿道:“不是您叫我来的吗?”
孟文珊跟他使眼色,李秋屿微笑,直觉是孟文俊出事了,事情还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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