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吗?”明月忽然想哭,他要是不能,两人注定要分开,他最后还是会跟旁人恋爱、结婚,一家子其乐融融,他跟妻子说话,跟孩子说话,到时候,她李明月就是个认识的熟人,仅此而已。她再也没了这么好的说话对象,不能说话,一直是她打小的心病,太寂寞了,太难受了,无穷无尽的孤独,这一辈子又这么长。
她现在不会再抱着小羊羔说话的,她大了,小羊羔早满足不了她,她要李秋屿,李秋屿必须是她的,她心里真的难受起来,因为李秋屿的沉默。
“你是不是准备跟谁谈恋爱了?”
李秋屿终于开口:“没有,你想的太远了,咱们现在不好吗?”
明月也没法回答了,怪好的,可她总想要更多,更多的什么,又闹不清楚。
“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她分开了。”
李秋屿看看她。
“因为她受不了你这样,人家问你话,你不想说的就不说,她喜欢你,一直比你喜欢她多,她没办法忍受了,只能跟你分开,是不是?”
“我在这件事上做的不好,我说的不好,是我客观上知道自己不好,心里并没感觉,不内疚,也不留恋什么,但我跟你说起这件事,还要虚伪地怪罪下自己。我从没想过要跟她一直谈恋爱,更没想过结婚,我想分开,就分开了,我一直都是这样,忍不了了,就必须得结束。”
李秋屿揉揉太阳穴,他跟向蕊的谈话,她单方面不欢而散,整个人状态并不好,恍恍惚惚的,赵斯同在精神上控制了她,忽冷忽热,她似乎真的爱上了赵斯同,痛苦不堪。她拿不准赵斯同爱不爱她,可花了那么多钱,她觉得那是男人爱她的证据,她要结婚,家里催得急,她自己也想安定下来,赵斯同的态度,比李秋屿模糊多了。
她像当初请赵斯同剖析李秋屿那样,现在位置颠倒,又请他来剖析赵斯同。李秋屿明确告诉她,他不怀好意,应该离开这个人。向蕊反问她自己就这么不值得爱吗?李秋屿说,不是你不值得爱,是他不值得爱,赵斯同也不值得。
向蕊把一切归罪于李秋屿,痛骂他一场,哭得很伤心。
“你对我呢?也是这样的吗?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有一天,突然讨厌我了,会把我赶走。”明月吃惊失措,她也说过他虚伪,有赌气的成分,他自己真这么说了,她不知该怎么办。
“不是,我对你不是,我对你到底是哪样说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李秋屿人似乎也混沌了,症结在哪儿呢?他舍不得离开明月,保持合适距离,表面上看,是赵斯同的缘故,但他不能自欺欺人。他习惯了跟她相处,最初是单纯的,他把她当作忘年交,一个可爱生灵,他却没办法控制一个少女不成长,她身体要长,思想要长。
他又没有十足把握真正的活下去,只想维持现状,这样就很好。他理智上希望明月成长到一定的时候,自己会离开,他做了该做的,至少对她有价值,有意义,情感上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有点哀愁地看着自己,李秋屿又觉得她可怜了,她跟自己要什么?他清楚,现在不要,以后也会要,她只要活着,必然成长。要了之后呢?他不给,她伤心一阵,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他给了,能永恒吗?具体的生活依旧走向琐碎,生命留不住,中间或掺杂变数:她厌倦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两败俱伤。没有变数呢?那可太幸福了,生活美满,令人艳羡。可他从没想过要这种“成功”,他不想“创造”,即使“创造”,事情的结局不会变,现在不好吗?她为什么长大了?变得贪心?
这种妨碍他自杀的“要”,李秋屿本能躲避,他对她最好,能付出最多,他可以为她去死,如果他的死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他死了,若真有灵魂,他也会夜夜盘旋,守护着她。可她真的要把他带进一种正常的稳定生活里,这让他情感一下如雪如冰,他无所谓财富,无所谓地位,无所谓儿女成群,家庭和睦,他身处单独的世界消耗自身,他喜爱她,无比喜爱,但他早已看过了所有的结局,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可她的眼睛、神情、望过来的目光,这是活生生的人,李秋屿自己也迷乱了,他理不清自己,没怎么吃饭,到卧室卫生间洗冷水澡,洗到半途,明月敲门,李秋屿关了水:“有事吗?”
明月觉得他不想搭理自己,有些丧气,说:“我看热水器没响,你是不是开错了,放的凉水?”
李秋屿抹了抹脸:“没有,你去做功课吧,不用管我。”
他洗完了,明月才去放热水,她洗好叫李秋屿给吹头发,李秋屿没法拒绝,叫她坐跟前,她身上青春干净的气息,十分令人心动,头发乌黑,充满光泽韧劲,这是生命力旺盛的样子。李秋屿非常熟悉这种洗发水的香气,她一洗出来,格外的香,她的耳朵看起来洁白脆弱,像个可怜的蝴蝶标本。
两人没再说什么了,直到半夜,明月在屋里睡得好好的,被人推醒,她真困啊,眼皮重得掀不动,脑子是浑的。灯亮了,更没法睁眼,李秋屿面色潮红,鼻尖全是汗,他端着一杯温牛奶。
“睡前忘喝牛奶了吧?”
她睡觉不锁门,这是李秋屿的房间,他爱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明月被他搞得无所适从,她只想睡觉:“你还没睡吗?”
杯子都拿不稳,李秋屿大半夜叫她喝什么牛奶呢?明月嘴张得费劲,“我不喝了吧……”眼见要倒下去,李秋屿搂住她,“听话,喝牛奶对身体好,对睡眠也好。”明月揉揉眼,“我好困啊!”她稀里糊涂想,我睡得正好,为什么要喝牛奶?
李秋屿端稳杯子,明月低头,不是用脑子完全是用嘴去找,她一下喝呛了,牛奶溅一胸口,这下人清醒了,她咳嗽得脸通红,他拿来毛巾,给她擦拭,嘴角脸上也都是。
明月软绵绵抱怨一句:“我都睡着了。”
李秋屿脸上的红潮,像是一时半刻褪不下去,微笑着说:“接着睡吧。”他折腾她半天,心里渐渐平息下来,帮她盖好被子,在床边又看了很久。
第二天,明月也只不过提醒他一句,不用半夜再叫她起来喝牛奶,李秋屿答应了她。
来了一轮冷空气,孟渌波突然要请客,没有外人,除了赵斯同。这次把李秋屿也叫上了,在一家私房菜馆。孟家和赵斯同的关系突飞猛进,好得不行,赵斯同现在完全是青年企业家形象,又有文化,又有爱心。孟渌波在报纸上看到他,那是一个标准的才俊模样。
饭桌上,自然要谈大事,谈国家政策,孟渌波是很擅长解读文件、解读政策的人,国家新出台四万亿计划,孟文俊大约有救了。
上证指数最终从6124点跌到1664点,孟文俊几乎要跳楼,真有人跳楼。他说起这段时间的压力,唏嘘感慨,不禁对赵斯同的帮助感恩戴德。
“没有赵总,恐怕我坟头草都要长起来了。”
赵斯同笑道:“文俊哥客气,这下不用担心了,国家拿出GDP的四分之一救市,这是何等魄力?美国搞的全球经济危机不是第一次见,我们要相信政府。”
李秋屿照例一言不发,默默听着,孟文俊没去跳楼,还真有点可惜,他脑子里轻浮地滑过这么个想法。赵斯同留意到他嘴角那点稍纵即逝的笑意,还未深究,孟文俊已经又给他满上了。
孟文俊请他谈谈对美国经济危机的看法。
赵斯同熟知一切历史大事,从美国八十年代收割拉美,到九七年收割东亚东南亚,说得头头是道,把每一次经济危机说得深入浅出,就是中学生也能听明白。他有留美经历,非常了解美国制霸世界靠的是什么东西。若是以国家人格化,赵斯同最想当的一定是美国,但他嘴上永远赞美着祖国。
李秋屿静静注视着赵斯同,他太了解他了,他留在国内,就是要搅合事,越乱越好,他爱这个,这是他生活的真正动力,火中取栗,鲜衣美食,女人金钱,全是这火中的风景点缀。
“明年一定新气象,孟老觉得呢?”
孟渌波说:“我看政府买了这么多美债,这一回,是不是相当于美国把经济危机转嫁给了我们,不过我也相信赵总所说,政府有政府的智慧,新时代,新机遇嘛,来,”他举了举酒杯,赵斯同带头站起,很自然捧场道,“好,敬新时代,新机遇!”
新时代,新机遇,这话回荡在李秋屿的耳边,这是赵斯同的时代,无数个赵斯同的时代,他们意气风发,聪明机智,从不迷茫,越是这样的时代,他们越能取胜……李秋屿没起身,动也不动,赵斯同非常关心他:“秋屿哥不舒服?”
孟文俊阴阳怪气:“秋屿大概就没舒坦过。”
孟渌波道:“我看你刚刚喝了果汁,是不是胃受凉了?应该叫人上热的来。”
赵斯同听闻,立马喊来服务员。
李秋屿微笑:“也许吧,吃得不舒服,我在这也不能助兴,要不然,你们先聊着?我回家睡一觉。”
赵斯同道:“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不喝酒聊聊天也是好的,我看孟老今天兴致很高,秋屿哥再坚持坚持?”
他说话满面笑意,不是强迫,叫人听起来反倒要不好意思了,不能坚持也要坚持,李秋屿笑了一笑,他不喝酒,不说话,像一团空气坐那,这大概是孟渌波表情达意的一种方式。
男人的话题永远是宏大的,野心勃勃,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上人,衣冠楚楚,体面得不能再体面。李秋屿看着他们的脸,全都是一个样子,只不过孟文俊蠢得格外突出,但身上至少有种可贵品质,他对生活,永远热气腾腾,干劲十足,日子一定要一路高歌猛进。跳楼未必不是一个壮烈结尾,李秋屿隔着烟雾缭绕,看他那张脸,深深沉默着。
孟文俊瞟他一眼:“我看秋屿要睡着了,肯定觉得我们无聊,说不定,心里在嘲笑我们呢。”
赵斯同笑道:“秋屿哥不是这样的人,他最大度了,从不会嘲笑别人。”
孟文俊大口嚼着牛排,眼睛乱闪:“赵总什么时候跟秋屿这么熟了?”
赵斯同和李秋屿对视一眼,笑说:“我和秋屿哥一见如故。”
孟渌波看了几次李秋屿,他像是神游物外,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想事情。
“秋屿,要不要让他们上点热乎的东西?”孟渌波又找他说话,李秋屿明白,这里有赵斯同的缘故,赵斯同若高看他,孟渌波仿佛才要多做一点点的样子。他摇摇头,谢绝了。
这顿饭吃到很晚,李秋屿被烟熏得真不舒服起来,孟文俊一根接一根,就没断过。赵斯同很节制,他其实无比爱惜自己的身体,他要跟李秋屿同行,有意无意间,表现出对李秋屿的喜爱。
“你应该感谢我,但凡我对你热情一点,孟文俊心里就要难受了。”赵斯同毫不客气坐到李秋屿副驾驶上,笑着看他,“师哥不生我的气了吧?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见你,我惜命,怕你一个不如意,就要杀人。”
李秋屿微笑:“怎么敢跟你比?你才是擅长杀人的。”
赵斯同佯装诧异:“这可是污蔑,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李秋屿道:“你擅长杀人不见血,我比不了。”
赵斯同道:“未免太小瞧我,我是做什么坏事了吗?我可从没干过克扣工人工资或者倒卖国家资产这种缺德事。”
李秋屿道:“你会教唆别人干,不脏自己的手。”
赵斯同脸上更惊讶了:“我怎么会做缺德事?会折寿的,我每年都要到五台山拜佛。佛祖见我手上没血,那就是真没血,要是我能教唆成功别人,只能说明,他就是这种人,我不过是唤醒他,好比喊一个人起床而已,这有错吗?”他有点不屑一顾了,“是谁告诉我的,一个人想做成什么,不一定要经自己的手,这不是你总结的经验?我那时只是个刚成年的孩子,你一个当老师的,可不能天天忘自己教过什么。”
李秋屿淡漠着:“我记性不好,说过的话,就像放屁,不用风吹,自己会慢慢散了。”
赵斯同讳莫如深地笑:“知道你这么说话,有点像谁吗?”
李秋屿毫不关心。
赵斯同放慢语速,眼睛要黏李秋屿脸上了:“孟文俊,他当然不配跟你比,是那一瞬间,他只是个没脑子的粗鄙货色,你不是,但为什么会有一瞬间有点像呢?”
第58章 李秋屿道:“想说什……
李秋屿道:“想说什么直说。”
赵斯同道:“这种场合,孟家一点不拿你当外人,还有孟女士,她明显对你有很大好感,却不能告诉你,大概率不是因为她觉得配不上你。”
李秋屿神情寡淡:“是吗?多谢你提醒,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魅力这么大。”
赵斯同从兜里掏出一枚印章玩儿,精美玉石做的,他准备送给乔胜男。这样的礼物,高雅大方,送官员剩下的小玩意儿。
“师哥,你其实姓孟吧?”
他这辈子似乎也别想从李秋屿脸上瞧见多惊诧的表情了,李秋屿道:“我姓李。”
“何必瞒着我呢?就这点门道,我第一次就怀疑了,这次不过是确定。”
“姓什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要不然解释不了你为什么有一瞬间像孟文俊,你也觉得恶心吧?这是你摆脱不了的,同出一源,我猜你们不是一个母亲,你是跟母亲姓?”
李秋屿不是跟母亲姓,老保姆姓李,他如果活着必须有个姓氏,那一定是保姆的姓氏。他没回答,也没有跟任何人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
他其实连名字都不需要,一个符号,压根不能证明生命曾经来过,注定湮灭在时间里,无人记得。
车里的灯光不够亮,永远照不清李秋屿的神情,赵斯同观察他片刻,说:“孟家人都不是善茬,不说那父子俩,就说孟女士,她是个很傲气的女人,很有优越感,虽然只是个教师。你当然比他们好,他们都是俗人,可你到底是他们家的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身上一定藏着他家的基因,比方说虚伪,这是基因的事可没法改变。”
李秋屿道:“这么说,你的父母,都是混蛋了?”
赵斯同一脸无所谓:“他们谁也不稀罕,自成一派,跟谁都不乐意打交道,看谁都愚蠢,这点我确实像他们。但我热爱生活,我不会一辈子自娱自乐,孤芳自赏,我喜欢热闹,这不是混蛋,我这样的人存在才会推动社会进步,都像你半死不活,社会才要完蛋。怎么扯我身上来了?这就是你的诡诈之处,师哥,你可没自己想的那么善良,我直觉没错,原因在这儿,孟家的基因你天生就有。”
这是折磨赵斯同多年的秘事,学生时代起,就无人知晓李秋屿身世,又为他平添孤独神秘,是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了他?他从哪儿来?现在明了,赵斯同几乎要同情李秋屿了,这样的人,竟然只是个私生子。这层身份,又出乎意料如此恰当。他没有正经来路,他不是被培养成这个样子,他天生如此,全靠自身造就自身,自我成就,自我毁灭。赵斯同料想他从小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是吃过肉/体的苦的少年,又最终吃/精神上的苦……他离开北京,是为了回到父兄这里?他在忍受今晚的场合,但还是来了,李秋屿不会还渴望什么家庭温暖吧?赵斯同脑子里立刻蹦出两个字:肤浅!
“如果你不姓孟,根本不会跟孟文俊这种人一起吃饭,是给孟渌波面子吗?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这是男人通病吗?希望得到当老子的认同,”赵斯同讥诮不已,“孟渌波那样子像认同你吗?父母的偏心真要命,明知道某个孩子没什么真本事,脾气又差,还是最疼爱他,哪怕他是头猪。”
李秋屿似乎第一次认真去想这个问题,他喜欢和谁吃饭?和老保姆,和明月,除此之外,都是忍受了,无非忍受的程度不同,他今晚为什么要来?
“你有没有一瞬间,希望这头猪真摔死算了?”赵斯同笑问,眼神如尖刀。
李秋屿道:“我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他怎么样取决于你。”
赵斯同点头:“确实,但你会提醒他不跟我来往吗?”
李秋屿面无表情:“你们的事,跟我无关。”
赵斯同意味深长一笑,“冷漠,虚伪,这不是孟家基因是什么?你注定要堕落的。”
李秋屿道:“堕落又怎么样?”
他的心事被触碰,像孟家人,这是诅咒,他如果模仿一个人,只能是老保姆,孟家人不配。赵斯同要他信他本身不好,他信,不是因为他充满蛊惑的言辞,他一直都信,赵斯同赤裸裸说出来,反倒像那枚玉石印章盖棺定论,印到他心上来了。
“既然你觉得堕落不能怎么样,为什么不敢?这也绝非堕落,是人的自由,是人的绝对权力,”赵斯同微笑着,“基因决定你本质,师哥,你就别扭在这,总还想着追求和本性相反的东西,你不痛苦谁痛苦?你资助李明月,是主观上以为劳动人民大概淳朴善良,你通过帮她,来证明你向往这玩意儿。你真的向往吗?李明月又真的淳朴善良吗?乡下人的本质是愚昧,无关好坏,李明月生在那长在那,注定有乡下人印记。即使她后天受了教育,说到教育,我承认她是聪明孩子,她这样的孩子,有一天,是要造反的。”
李秋屿又陷入沉默不语。
赵斯同知道他在听,一点没走神。
“造你的反,你现在越在她眼前装的完美,等她心智早晚成熟的那天,就会造你的反,她会明白,没有这么完美的人性,你对她,是进行一项实验,或者还夹杂着别的东西,比如情欲。就算她不造这个反,她要长大,接受各种各样的新观念,五花八门的新思潮,各种发达国家已经过时的那些玩意儿未来都会在我们国家再演一遍,换个新词儿就行,谁叫咱们发展慢人一步呢?到时,她就会否定你,就像你否定你的父辈。她要是个完全愚笨的人,说不定信你一辈子,可她有脑子,越这样越危险,她注定和你渐行渐远,你看透的东西,她因为年轻思想活跃反而会更讨厌你,因为她觉得你落伍了,老了,无法沟通,她曾经如此崇拜的人,居然这么有这么陈腐不堪的一天。与其眼睁睁看着她去上别人的当,师哥,你为什么现在不跟我一起干呢?你来制造,年轻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永远有新的,嫩的韭菜,让他们为你的理论着迷,视你为偶像。我们现在开始不晚,利用互联网,不需要多少时间,你就是意见领袖,什么时髦的话题都能说出花,这才是最高级一等的游戏。我知道,你一点不爱看人吵架,但你制造话题,让人吵架,让人对你的观点深信不疑,这压根不用你动感情,到时李明月正在读大学,最容易激动的年龄,你能更好的控制她,她对你忠心耿耿,这样不更符合你的期待吗?”
李秋屿微微一笑:“还是对我没死心?”
赵斯同说:“我最怕你自己死心,刚才这番话,我说错了吗?”
李秋屿道:“非常清晰的逻辑,你简直是天才。”
赵斯同笑:“希望师哥不是在挖苦我,你考虑考虑,我静候佳音。”
李秋屿道:“没有我,你就搅不动浑水了吗?”
赵斯同心里恼火,依旧和颜悦色:“至少没那么方便。”
李秋屿道:“你哪里比我差了?与其到处找人,不如自己上,既可以享受背后操控的快感,也能享受人前荣光,一举两得。”
赵斯同作出惋惜:“看来师哥心硬如铁,我希望你快活,我有句真心话,你要不要听?”
李秋屿道:“你话这么多,我有不听的机会吗?”
赵斯同说:“我知道你空虚,你没热爱生活的心,我千方百计给你找事做,是想拉着你活下去。”
李秋屿道:“这种话说多了,你自己也信了是不是?”
赵斯同道:“我敢打赌,你要靠李明月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她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要活下去,只有一条路,遵从你本来的样子。”
李秋屿笑了。
“我本来的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劳你费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看你倒迷得厉害。”
赵斯同抬了抬眉毛:“我迷,我至少知道自己迷什么,师哥,别忘了你是孟家人,别和天性对抗,你不是对手。至于李明月,你找过乔胜男了,你连她都说服不了,想一直叫李明月那个还在长的孩子认同真正的你,痴人说梦。”他认定李秋屿在拿李明月做所谓“善”的实验,他乐得看李秋屿失败。
天一冷,学生们留恋起被窝,下了晚自习,洗漱完赶紧上床,有的寝室很爱趁此时间闲聊,熄灯了还要说。明月寝室不爱讲话,她和人几乎没交流,有的话,非常日常,谁管她借点热水,或者讨论个题目。这种不涉及根本的,流于生活表层的东西,明月无法忍受,她不能只有这,也许有人可以这样过日子,她不能,她总觉心里有什么感情,沉重,又如在大雾。她重新沉迷于小说,开始看从李秋屿家里带来的《鬼》。
明月这一回轻而易举读了下去,也许是因为生活太单调,她依旧被困学校,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她白天集中精力学习,把晚上上床当作奖励,一下晚自习,急急忙忙跑回寝室,三分钟洗漱好,谁也不搭理,爬进被窝看书。
她很清晰地把自己割裂成两部分,**在教室,精神在被窝。她好像变得孤僻,但寝室氛围始终冷淡,没有太热情的人,也就没人觉得她孤僻。
她从没读过《鬼》这样的书,像是回到初一的夏天,又完全不同。和《鬼》相比,她看的什么汪曾祺写做饭,鲁迅写小时候的事,还有巴尔扎克的故事,不管中国的,外国的,统统都太正常了!她被约翰克里斯朵夫深深激励过,永远记得最后结尾:
“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多振奋人心的句子!可《鬼》里的人物,都像患了病,她敏锐捕捉到这个作者在写一种不同凡响的全新的角色,叫人眼前一惊,她不知道人还能是这样的,可生活中,她的同学们,老师们,看起来多正常。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某个国家的人这样,这书里的角色,每个人都能滔滔不绝说上一堆观点,像在吵架,这突然让明月想到了秦天明说的网络上的事,她津津有味地看着书里人物发病,即使有的地方,看不太明白,但这种癫狂澎湃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到她。
可以写有病的人,明月恍然大悟,难道我就是健康的吗?周围的人都是健康的?不不不,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别人,她看不见别人深处的“水”,自己的也未必看得见,谁可以呢?李秋屿,她读着读着,便很轻易想到李秋屿,她看到里面一个叫基里洛夫的角色说,自杀是为所欲为的最高点时,大为震撼。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她小时候就听老年人说的俗语,这是大家的生存原则。死是个多大的东西啊,明月把书扣在胸口,灯熄灭了,一片虚无,死也是一种病,终极疾病,什么是死?就是这个世界跟你没关系了,再伟大的思想,再深刻的感情,再美好的月亮、田野、天空,都跟你没了关系,你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她又想起在医院看到的将死之人,死亡的威力,怎么毫无预兆暴力地侵害了她的眼睛。她现在又想到了,不再那么恐惧,只觉得虚茫,好像那是个没有边界的混沌物体。基里洛夫总在讨论自杀哲学,他会死吗?
他死了,明月读到基里洛夫自杀时,另一个角色沙托夫已经被彼得杀害,书里还起了一场火,烧死了疯女人,那火不是在书里烧的,是在眼前,她这才知道彼得这个角色有多凶恶,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抑郁,恍惚,为此连续两个周末拒绝了跟李秋屿相处的机会,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故事里。她在拒绝李秋屿时,甚至古怪地想到,他是谁啊。她心不在焉,跟他说话轻飘飘的,李秋屿觉得明月有些冷淡,像是有心事。
“真不回去了?”李秋屿摸摸她胳膊,“穿这么少,冷不冷?”
他是个美男子,明月看着他的脸,想起书里的话,李秋屿说:“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
明月审视着他,他也提过一种人自杀,什么都好好的,却自杀了,是基里洛夫那样的吗?信奉这个最高点?她一直带着点探究,在李秋屿看来,她这目光是从没有过的,他轻声说:“明月,怎么我跟你说话,你都好像没听见?”
明月突然有了更为古怪的心理,像要惩罚他,让他难受,他难受,她也会难受,她在双重难受中得到快乐。他真的会难受吗?她认真地回想起跟李秋屿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没有过很明显的情绪,除了那次说起同学的自杀,流露了一点痛苦的样子。
他是斯塔夫罗金那样的人吗?他们确实有点相同之处,他们最起码都是美男子,可斯塔夫罗金明知道彼得什么人,还是跟他混一起。这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个人,不应该远离恶人吗?
她莫名想到赵斯同,这是非常奇怪的联想。
“你跟赵斯同熟吗?我那次听他说起你,好像你们很熟。”
李秋屿听她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微笑说:“他常住万豪,算是我们一个重要客户,打交道会多点,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很温文,但透着一种虚假,明月第一次有这样的直觉,他不真诚,说得却没什么破绽。
“没什么,一下想到就问了。”
她看李秋屿觉得很陌生了,好像从没认识过。这种感觉,像看一个平时经常写的字,某一天,忽然越看越不像了。斯塔夫罗金那样的万人迷,为什么跟一个疯的还瘸了的女人结婚?李秋屿很爱看书,他好像也很爱思考,他为什么喜欢向蕊姐姐那样只爱打扮花钱的女的?乔老师那样从不在意外表的人,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
人太复杂了,她有点理解了书里人的病,大概生活中,大家也是病着的,隐瞒起来而已。就像她自己,李秋屿要是难受一点,她就要难受死了,可她现在却想把他弄难受,这是变态心理吗?她想证明什么?不知道。
“在学校真没什么事?”李秋屿似乎不放心。
明月还是用一种探究目光瞧他:“没有,我好好的。”
李秋屿笑说:“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呢。”
明月道:“可能是最近时间太紧张了,脑子也绷得紧。”
李秋屿说:“别太累了,学习要张弛有度,你现在成绩很稳,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还想着,周末做点你爱吃的,既然你不想回去,就留学校温习功课吧。”
“好,你开车注意安全。”她平平淡淡回应。
我精神也要吃饭的,明月下意识想到,她急着回到书里那个世界,把剩下的看完,但其实没那么急,她故意让李秋屿失望一下。
李秋屿没法搞懂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忽然冷淡,是上次的谈话吗?没给她明确的信息。她看起来也不像生气,像没兴致,李秋屿目送她跟一个同学结伴往图书馆去,他是不是高估自己对她的意义了?
哪个孩子不是这么在学校念书的?都好好的。
他心里也出奇地平静,觉得这样很好。
明月这个周末,读到了最后的修道院章节,男主人公,突然写了一封自白信交给长老,在读到这之前,明月一直对斯塔夫罗金印象复杂,他非常有魅力,又作恶,又行善,她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对他怀着朦胧好感。
这封自白信里,他写自己偷东西,这尚且不算太离奇。直到这个角色自述,“我亲吻她的脸和大腿根。当我吻她的大腿时,她全身猛得退缩了一下,仿佛害羞似的微微一笑……当一切完事之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安慰她,劝她,我已经不跟她软语温存了……我突然觉得她的脸变得很蠢。”明月读到这里,整颗心越跳越快,他为什么亲一个十几岁小女孩大腿根?完事什么意思?他**了她吗?他**了她!
他明明前面对小女孩流露善意,她以为他是好的!明月在被窝里发抖,她需要停一停,再看下去。小女孩自杀了,和他设想的一样,他早预感她会自杀,他看见她吊在那里……
明月忽然抑制不住在被窝里哭起来,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他是这样的?她对他的判断全都错了吗?她觉得受到了戏弄,她着了魔似的,花那么多时间、感情,一头扎进来,就是为了看最后斯塔夫罗金**小女孩的吗?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41页 / 共62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