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走下台阶:“斯同楼不错。”他没打算跟赵斯同鬼扯,他要回家。
赵斯同对着他背影说道:“师哥,人生的新乐趣是小姑娘吧?”
风吹得李秋屿头发乱了,扎进眼睛,他回头,看看赵斯同,两人隔着点距离,赵斯同笑着,李秋屿又退了回来,他走近赵斯同,一伸手,慢慢从他领口那拈住根什么东西,赵斯同不知道。
他都取下了,赵斯同还是不认识。
一根短短的麦秸,又亮又滑,是跟着收割机飞出来的。
李秋屿已经预料到他会去调查明月,这根麦秸,不过是证据。
“认得这什么吗?”李秋屿含笑。
赵斯同说:“什么玩意儿?”
李秋屿轻描淡写:“麦秸,小麦的杆,能听懂吗?”
两人目光对上,赵斯同知道他知道了,他也知道自己知道他知道了。
“师哥,我这么煞费苦心,改天记得请我吃饭。”赵斯同笑眼闪动,在嶙嶙夜幕下像吐信子的蛇头。
李秋屿淡淡瞥他:“一定。”
赵斯同目光追着他:“我一直怀疑,你念法学,就是为了学会怎么完美犯罪的,现在看,是不是验证了?”
大学的时候,李秋屿是法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他偶尔也去数学系物理系旁听,据说,他曾经理科成绩比文科成绩还要好。
他独来独往,神秘孤僻,赵斯同非常愿意跟他共享什么秘事,但很明显,李秋屿不愿意,他像个孤儿,从不谈及自身家庭、过去,像是没存在过,他这么个人凭空而来。
他沉默时,恰如他喜欢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人公,神经正像纤细的蝴蝶振翅。赵斯同是他身边唯一熟读各类人文作品的人,两人交流过,甚至算得上愉快,他为能探究到李秋屿的心灵一角感到振奋。他频繁去法学院旁听,为的是观察李秋屿,他靠着惊人的观察力,还是看出些东西。比如,他经常跟李秋屿说些自己有悖常情的大胆想法,一些说出来,会吓到别人的东西,李秋屿都很淡然,他一点不惊讶,也不会批判,他似乎什么都能接受,这让赵斯同天然亲近他。
他发现李秋屿喜欢研究犯罪,尤其是些模棱两可,难说是非,很复杂的案件。李秋屿设计过一场辩论,主题是假设有个实验场,完全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将会是什么。
设计者没有参与发言,只是看着同窗唇舌激战。善恶的争论,无始无终,赵斯同意犹未尽听完,问李秋屿的观点,他自然是没有的,看起来百无聊赖,像一个人,随便往被网住的兽群里丢了肉,猛兽们乱起来,争夺,撕咬,而这个人已经走开了。他有种直觉,李秋屿这人一定藏着某种坏心思,只是不露痕迹。
赵斯同觉得自己这次命中,他期待李秋屿的反应,李秋屿没反应,他的面具跟脸不分彼此。
“你放心,我绝不会在小姑娘面前说你坏话,除非你允许,只要你吩咐,我对你言听计从。”
李秋屿轻轻拍拂他肩膀,像是提醒他,在子虚庄落了灰尘:“你是我的狗吗?”他笑得有点轻浮,似真似假,赵斯同是不会生气的,李秋屿很久没流露这样的恶毒了,只会叫他兴奋。
赵斯同抓住他手,眼睛闪亮:“师哥这么阴暗,小心被人听到。”
李秋屿笑着夺回手,又快又重。
“你想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要妨碍到我,我不喜欢被打扰。”
赵斯同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李秋屿似乎无所谓真假,他往车里走。
“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对小女孩感兴趣,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你不需要,你自己就能搞得定。但你如果想要源源不断的,”他压低声音,突然不说了,李秋屿笑道,“怎么,你是那种担心隔墙有耳的人吗?说啊,继续说。”
赵斯同问道:“真有兴趣听我说?”
李秋屿掏出车钥匙:“到我车里来。”
赵斯同立马跟他上了车,车里灯光幽暗,两人都像鬼影一样坐着,赵斯同继续刚才的话:“你不会真打算在酒店呆着吧?”
“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是在蹉跎自己,浪费自己。”
“你跟我说个不蹉跎的。”
李秋屿但凡表现出一点点兴趣,赵斯同便倍受鼓舞,他要抓住他情绪的微弱苗头,来之不易。
“跟我回上海,你有没有注意到网上有那么一批人,意见领袖,经常可以影响舆论,这正是你的长处,那些人算个屁啊,跟你比起来,给你提鞋都不配。”
李秋屿靠在驾驶座上,非常松垮,他懒洋洋的:“然后呢?”
赵斯同说:“你来当意见领袖,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大学的时候,你只要愿意动一动嘴,你的那帮同学就对你顶礼膜拜。我知道你不稀罕钱,不稀罕跟着我做生意,可以,但你可以发挥你的特长,去搞舆论,替某个集团说话,你明白的,无论什么时候,世界都离不开舆论。民众其实就是帮蠢货,”他颇为得意地说起过去,“知道我第一次意识到民众是蠢货,是什么时候吗?”
李秋屿看着他。
“是中学,我的那帮老师哪个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他们放学后,一起练轮子,当然,那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邪教,他们跟风,竟然那么轻易上当,深信不疑。我就知道,大部分人都是蠢货,只有少数人清醒,知道世界是怎么运行的。这群蠢货本质上根本没有立场,立场可以随时换,既能落井下石,也能冲锋陷阵。谁说的好听,喊得响,他们就支持谁,信服谁,他们天生需要听别人的,自己没法产生思考,尤其是你告诉他们一样东西可能危害到他时,他会更信服你。”
李秋屿
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能做这个?”
赵斯同有种压抑的热情:“你不知道自己的魅力,这一点,恰恰是你最大的魅力,你有高学历,有出色的外表,有最能蛊惑人的言谈举止,网络上那些丑八怪都能兴风作浪,你比他们条件好一万倍。你可以去大学里讲座,那帮人最容易被煽动,我还可以帮你策划出书,书里只要在假话里头掺些真的,民众就会觉得全是真的,还有什么比影响一个人的脑子更有意义的事吗?”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
赵斯同笑了:“你可以永远做偶像,为所欲为,当然,你要跟我合作,我们是共生体,我需要你为我说话时,为一个群体说话时,你要做到让人信服,我们是对的。到时,别说一个李明月,一千个一万个,都手到擒来,可在外头,你还是公众心里的偶像,知识分子,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开启民智的。”
李秋屿微笑看他:“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当你的代言人?”
赵斯同一点也不否认:“不止为我,这世上不止一个我,你有最聪明的脑子,不该这么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多无聊。更何况,你是有报酬的,报酬就是真正的自由,你想找什么刺激,找什么乐子,都可以,谁也没你快活。”
李秋屿说:“说完了?”
“你如果还想做律师,我也可以给你打造一条更好的出路,同样可以影响很多人,想要日子有乐趣,总得想个办法不是?”他并不死心,缠着李秋屿继续说。
李秋屿发动了车子:“我想死,你不想死的话可以下车了。”他对赵斯同笑了一下,非常温和。
赵斯同咬牙打开车门,重重关上,趴窗户那笑道:“这也不想,那也不想,是不是现在只想引诱个小姑娘?还是已经做了?师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短视?一个李明月就够了吗?”
李秋屿看也不看他,猛得加了油门,差点把赵斯同带倒,车子和人一同往夜色里奔去。
第48章 明月披着湿漉漉的头……
明月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趴沙发撅屁股写卷子。李秋屿不在,她就没了管头,小时候放学后她跟同学总爱随便找地方趴着写作业,说着玩着,作业就完成了。她做好卷子,到书房找书看,她把李秋屿上次看的《佩德罗巴拉莫》取出来,有一页折了小小的角,明月翻开,看到一段话:
“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
明月怔住,这段话看过,绝对没有看过,她从没翻开过《佩德罗巴拉莫》,这是一本外国小说。但为什么会觉得看过?她一下想起来,是李秋屿,她刚来的中秋,看见月亮,再看李秋屿,觉得眼睛要看坏了,怎么会有人写她的事?写她的感觉?明月反复品读这一段,如痴如醉,她不用看全书,单单因为这一段就爱上了,多奇妙啊。她料想自己假使看完全书,见过所有句子,也最爱它。
她把书捂在胸口,不知为何,情绪被引得这样炽盛,她喃喃自语着:“苏萨娜啊,苏萨娜。”明月叫一种很痴缠很伤感的东西笼罩着,仅仅呼唤一个名字,她感到一种甜蜜的空虚,她想做点什么,却像无头苍蝇,在书房里来回走动,“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书,又亲亲它,再亲亲它,忘记她是要来找《鬼》的。
天很黑了,连楼下散步的人声也隐去,明月抱紧书,往窗台下面看,只有路灯,她又走动起来,她一会儿靠在窗帘上,一会儿跑去卫生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嘴唇鲜红,像发烧,眼睛那样大,那样黑,像有个硕大的月亮照在上面。她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生出来,从没有过的,几乎把人弄哭了。
她摸摸脸蛋,也是这样烫,她完全理解那一声声呼唤,她要死了。心里的火烧起来,她突然很想家,想李万年,想杨金凤,想棠棠,想一天天,一月月,打庄子上头过去的星辰。太阳急速西沉,月亮又快快升起,范小云,卓腾,刘方圆,张蕾,老师们…………也都远去。她不是旧的自己了,有了新的念想,她觉得背叛了故乡,背叛了家,她为这种发现感到心碎,真的淌下眼泪。她懂了为什么会别扭,为什么会可耻地高兴,她的心跳得生疼,十分难受。
李秋屿进家门发出声响,她如梦初醒,飞快跑向书房,地板踩得咚咚响。李秋屿有点疑惑,走近找她:“洗漱好了吗?”
明月不敢看他,她一回头,就会看见硕大的月亮,她坐他的椅子上,翻着他的书,十分僵硬,好像动一下,李秋屿就会发现她灵魂里的秘密。
“明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笑着靠近,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明月猛得站起,朝外跑去,一头扑进沙发,她哭得一抖一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李秋屿站沙发旁,看她良久,她像是伤心坏了,他终于弯腰把她肩膀扳过来,明月哭花了脸,头发黏着眼泪,面孔熟透,李秋屿摸了摸,还没问她,她抽噎说:“我不舒服。”
“生病了?”李秋屿探探她额头,“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他说着就要扶她起来,明月却摇头:“我不去,医院治不好我。”
李秋屿说:“听话,咱们到医院看看,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他见她神情涣散,也有些不解了,白天他离开的时候,她好好的,像只快乐的小动物。
明月又倒向沙发,她没了力气,他以后会结婚的,会有个家,会生娃娃,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自己说话了,她得到,注定要失去,人跟人就像天上的云彩,短暂混一块儿,叫风一吹,各自流散了。风就是时间,表里的滴滴答答,时间才不会管这么些个事,人世的聚啊,散啊,该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她的心顿时痛苦不堪,像承受锯子。她也会长大,跟人结婚,跟人过日子,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她离开庄子,不是为了遇着这样痛苦事的。
“明月,生病了很正常,也许是有点中暑,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你这样,我实在没法放心。”他好声抚慰着她,明月望他一眼,“你早晚会放心的,不用再管我了。”
李秋屿看看她,先去找温度计,她没发烧,但浑身烫,眼睛都跟着红热,他给她弄了点温的柠檬水,叫她喝下去。他摸摸她头发,还有点潮潮的,没干透,李秋屿拿来吹风机给她吹了会头发,明月任由他摆布,她显得非常脆弱,书叫她高兴,叫她难过,书做完了这些事还是书,不说怎么办,叫她自己看着办。书没有把寂寞带走,带来了更深的寂寞。
“好受点吗?”李秋屿仔细观察着她,她呆呆的,不像普通生病,神游物外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她受什么刺激了。
“今天出去了?”
明月有气无力摇头。
“跟家里打电话了?”
她还是摇头。
“接到什么电话了?”
明月又捂住脸:“都没有,你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李秋屿捏着杯子,陪她坐好一会儿,他几次看过来,明月都很烦躁地不叫他看自己。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你去睡觉,快去。”明月推搡起他,李秋屿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明月声音像坏弦子:“你会睡着的,你早晚会睡着的。”
李秋屿说:“我一直觉得,以咱们的关系,我是能过问你的,你也许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好再跟我说,但我还是希望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我为什么要第一个想起你?你凭什么要求我这样?”明月忽然愤怒了,“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家里几口人,干什么营生,喜欢什么,什么性格,念书怎么样,你什么都知道,最后走了,我呢?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只管来,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只能接受,一无所知,再看你走远,消失,像没认识过你一样。你可以想怎么影响我就怎么影响我,我讨厌你,我现在开始讨厌你了!”
她激动地要命,对他有十足的怨气,她一边说,一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事情,便说得更多,说出去的话,又刺激着她新的思考,开始大发脾气。
李秋屿沉默听完,问道:“你一整天在家,都在想这个事吗?”
明月咬起手指甲,眼睫毛黏成了团,扑闪着眼。
李秋屿说:“咱们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我想着回来跟你说说话,一天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可能吧,我比你大很多,你还没成年,我能影响到你,但你这么聪慧,早晚会成长起来,发现我不过就那么回事儿,我说的,做的,都不再是你当初认为的那个样子,我是个普通人,在你心里会褪色,也许现在已经开始褪色,可能是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了,所以才有今晚的事。这没关系,我替你高兴,没有人会完全影响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念初一,已经有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有自己的认知、判断。你是个本性很好的孩子,也很坚韧、上进,我没那么大能量,去影响你心智,如果你真觉得跟我相处让你不舒服了,觉得我不好,我可以退出,但对你的资助不变,我答应过你奶奶的事,永远作数。”
明月眼睛湿润着:“我没说错,你就是这样的,只管来,又只管去,我从头到尾,只晓得你叫李秋屿,在酒店工作,你其实压根没把我当回事过,可能在我之前,还有之后,你都资助着旁人,你对帮过的人记忆模糊,往后名字八成都记不清了,人家却要记你一辈子。你晓得怎么动人家的感情,自个儿倒没事,人想多记着你什么,到头来发现,只有李秋屿三个字。”
她心中的风暴无法停歇,真正给她羞辱、痛苦的恶棍,不是李秋屿,她的愤怒对恶棍毫无用处,只会招来耻笑,她是多渺小啊,平平无奇,什么力量也没有,在杨金凤受难时,只有孱弱的单薄的一具身体。读过的书,脑中壮阔的想象,都像齑粉,现在又到了那样的时刻,都像齑粉,李秋屿明明于她是有大恩的人,大恩如大仇,她突然就跟他有仇了,怎么这么荒谬啊,人怎么能这样?明月心里一阵阵紧缩:他一定也恨着我了,觉得我不是好东西。她被这个念头弄得脸色转白,红晕慢慢消失,嘴唇冰冷,剑拔弩张地注视着李秋屿。
明月因为极度紧张,头跟着隐隐作疼,如果他指责她一句,一句话,几个字就够了,她为即将到来的羞辱做着准备。
李秋屿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他倒了杯水,自己喝。
“明月,你还是把我想太好了,资助你是偶然,我也没有持续资助人念书的计划,更没想过做点什么事叫人记我一辈子。”
他扭头盯着她,“人这一辈子长了去了,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事,即使我做过什么,人家会记一辈子?多大点事?我那年买过朱兴民一把青菜,他现在也许记得我姓李,但那又怎么样,不会比给他一张假/钱记我记得深刻。你不是朱兴民,我跟他只一面之缘,生活中太多时候人跟人都只有一面之缘,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你呢?你对我真的只是知道我叫李秋屿?”
他语气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叫明月不再那么紧张,却更加恼火:“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多好?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好,因为你对人都这么好,就没分别了,你跟朱兴民要是多见几次,你就会买他种的所有东西,你就跟着他回家,看他给你杀鸡宰鸭。你最擅长这样了,尤其是对我们这种人。”
李秋屿仿佛也不明白了:“你们哪种人?”
明月咬牙切齿:“我们这样穷的,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卑说这个,不是的,我是看穿了你,你动动手指头,我们就会感恩不尽,你好像是什么文明世界的象征,又有钱又高尚,故意让我们把你想的完美。你很容易就知道我们的事,不用问,我们的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自动就跑出来,一股脑什么都跟你说,你对这些事其实根本不感兴趣,装着很想听,这样才能完美。我们却对你好奇,去想你,但你呢,你自己觉得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不稀罕跟我们说自己的事,觉得我们不会懂,也不配了解,我们能配上的只有你掏钱包的动作,还有比你更坏的吗?你说的对,你不如给朱兴民一张假票子,叫他气得骂你,一想起来就骂你八辈祖宗,也好过五块钱,叫他永远记你的好。”
李秋屿默默听着,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他手抓住桌沿,像在克制着什么,好大一会儿,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祖宗叫什么,你现在如果想骂,也可以骂,他们都是死人,听不到。”
明月像是不屑:“我不骂,我骂了更显着你好得不得了,我们这样的,素质低才符合你真正的想法,我偏不。我骂了你不会生气,又给你的好添砖加瓦。”
李秋屿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我?”
明月心里痛快了点儿,好像大仇得报,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会这样说话。
李秋屿深深望着她,一言不发,明月眼神凛然:“我知道你想我什么,你一定想,真没想到,看着这么乖的小孩,原来这副嘴脸,我真是没事找事,才帮她念书。你从没真正觉得我值得你帮,你对我,像城里养狗的,小宠物狗不需要知道主人什么人,只管吃好睡好玩儿好,我讨厌你这么对我,你没把我当人。”
她又激动了,这会却极力忍着。
李秋屿慢慢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无名指在桌面上,轻缓滑动着。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他还在凝视她的面孔,像是在探究什么,探究她到底哪一刻脑子里想法翻天覆地。
明月抿紧嘴:“我不会告诉你,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别想再了解我。”她在想什么,还有一句的,除非你告诉我,让我了解你。
李秋屿点头:“好,不想说就不说。”
“这句话送给你自己最合适,不要跟我说。”明月眼里又憋满泪,“你是高级的坏人,明面是好的,你再想我说你一个好字,是不能了。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你辛苦几年装的,一下就塌完了,因为你这房子本来就是不稳当的,建再漂亮都没用。”
李秋屿收回目光,眼神有些虚迷,他忽然又真正平静下来,也许吧,也无所谓,他觉得疲倦,他不记得哪里露了马脚,叫她看出什么,她突然就这样了。他又觉得一切很可笑,有种空忙活的感觉,新的虚空感爬上心头,他还能对她微笑:
“明月,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不用再想象我,我确实不好,不管我好与坏,都到此为止,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明月叫道:“我就知道,我妨碍你谈恋爱了,是我要来的吗?是你叫我来你家的,我来了,你又对我不耐烦,好像我耽误你找新女朋友了,耽误你过大人那种日子了,你要跟人打电话说说笑笑,你有数不清的话跟人说,我把你当最好的,你从没这么看重过我,你把我当小孩,其实每次我高高兴兴跟你说事情的时候,你心里都在笑我,觉得我幼稚,我的想法不算想法,我的思考也不算思考,你以为你们大人就高深了吗?你们也就会买贵东西,攀比享受,爱慕虚荣,看谁职位高,看谁挣钱多,看谁找的女朋友漂亮,男朋友有钱,有钱有权的就去巴结,嘴里一套,背地一套,你们最无聊了,一辈子就围着这么点事儿想破脑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来城里念书一点都没觉得你们比乡下人高尚,你们其实连八斗叔都比不上,只不过他命不好……”
她再度热泪长流,指着自己的眼泪,“我是为八斗叔哭的,为我奶奶,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的,你尽管笑话我幼稚吧,我永远这样,才不会像你,永远不会像你这样!”
李秋屿走过来,伸手摸到滚烫泪水,轻声说:“如果你是为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这眼泪能不能有我一份?”
明月道:“你知道我们的事,你也听过朱兴民说他家的事,你不知道什么是受苦吗?”
李秋屿点头:“我知道,所以精神上受苦不值得一提,你不会因为我流眼泪。”
明月道:“不会,我不会为你哭,你不值得。”
他痉挛一样摸了又摸她的双肩,安慰她:“我明白,休息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明月呆呆望着他,好了,他终于成功恨上自己了,但李秋屿会伪装,她看着他起身,往书房走去,门关上了,明月一个激灵,觉得那扇门永远不再开了似的。
第49章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来便像梦了,尤其是李秋屿对她的态度,仍像从前,给她打好豆浆,煎了两个鸡蛋,夹在面包里。明月眼睛肿了,一夜似睡非睡,好几次难受地坐起来,耷拉着脑袋,到底这一晚睡没睡觉,她最后判断不出来了。
李秋屿招呼她吃早饭,她低着眼,拘谨地坐餐桌边。
“下午高考结束,晚上你们还得上自习吧?吃完饭过去?”
“不用了,我到学校吃。”她特别不自在,他这个态度,叫她抬不起头。
“中午我不回来,冰箱什么都有,看着做。”
“好。”
无论他说什么,明月都极短地回应,她非常心虚,一下不知怎么面对他了。两人都不提昨天的事,好似不存在。
高三的完事了,学校里少许多人,明月在一种煎熬中等到期末考。寝室总是很热闹,大家讲些闲话,只有闲话不用动脑子,她们约好考完试到市中心逛逛,买点东西。
明月落落寡欢的,她不作声,一天都可以不讲话。狗有狗窝,鸡有鸡笼,她的家却这么远,明月很想回家去了。她叫自己伤心,也叫别人伤心,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谁也没法子叫时间倒着流回去。
放假前,她跟几个学生代表被安排到会议室,这里头也有张蕾,她填了申请表。现场记者拍照,她看见了赵斯同,面对话筒,侃侃而谈,学校领导叫这些学生分坐两边,人家便对着他们也咔咔拍起来。
长桌锃亮,中间放着百合花,非常香,学生们朝气蓬勃,青年企业家也充满活力,这很适合上报纸,十分和谐。
他们来,任务就是配合赵斯同上报纸,他的笑容迷人,学生只露侧脸,他才是主角。拍完照,会议室就很乱了,大人们都站起来,握手寒暄,校领导们统一穿白色短袖,深色长裤、皮鞋,笑起来的样子差不多。明月心道,他们都需要这些照片,我不需要,可我还是坐在这里。她的心里,满是黄昏。
她跟着同学们一块儿出来,远远的,孟见星和几个男生朝这边看过来,他撇撇嘴,喊住明月:“又跟企业家干嘛了?”
明月说:“拍照。”
孟见星说:“你现在出息了,能跟成功人士合影,他挺能说的。”
“谁?”
“赵斯同啊,他去过我家里,特别能说,把我爷爷我爸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孟见星对她诡异一笑,“你小表叔也去了,应该是想让赵斯同挣大钱也带着他。”他对李秋屿一阵腹诽,克制住没说太多。
明月疑惑:“我表叔认识你们一家吗?我以为,他只认得孟老师。”
孟见星说:“你跟他不是很亲近吗?没跟你说过?”
明月道:“再亲近,大人的事也不能都和晚辈说,你亲戚家的大事小事都告诉你?”她头一偏,“你早认识他吧?上学期见着却装不认得。”
孟见星道:“他也装了,你怎么不说他?”
他发现她嘴巴其实很厉害,被噎得没话说。赵斯同带没带李秋屿不清楚,但和自己家走很近,他大约明白,家里跟赵斯同合伙做着很大的生意。
明月不语,她也不知道李秋屿为什么不说,啊,他不说,他是这样的,她似乎又一点不曾误解他。
“你放假干嘛啊,去不去北京看奥运会?”
“在电视上看,我去不起北京。”
“怎么不让你表叔带你去?”
“大人有大人的事,我也要回家帮奶奶干活。”
孟见星追着她问乡下的事,明月笑他,孟见星像她的男同学了,就这样挺好。
“你吃不了那个苦,没空调,半夜一会儿热醒一会儿热醒,你还是呆城里吧,还有,”明月跟他说会家里的事,心情好多了,“蚊子咬你,专爱咬你这样打城里来的,细皮嫩肉,血甜甜的。”
孟见星道:“你怎么知道血甜?”
明月笑道:“我一看就知道。”
孟见星看着她笑,很活泼的感觉,他觉得跟明月又相熟了些,按捺不住,低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我觉得该告诉你。”
明月道:“说我表叔坏话?”
“事实叫坏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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