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死心?”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还不能想一想了。”
“能,尽管想,”李秋屿手中的报表在腿外侧轻轻一扣一扣的,“你的脑子你自己控制着,我也管不了。”
赵斯同眼中精光一闪:“你状态真不错,外人可能感觉不出你有什么不一样,我能,咱们一碰面,我就感觉到了,跟年轻人恋爱就是不一样,可喜可贺,能看到你这么自洽地跟那小姑娘谈恋爱没负罪感。”
他皱起眉,“看来那小姑娘有两把刷子,能跟我说说,她到底哪儿吸引了你,你鬼迷心窍成这个样?”
李秋屿没反驳他什么。
赵斯同道:“算是承认了?放心,我不会给你搞什么破坏,我就知道你早晚把她弄到手,我替你高兴,最起码你又能在这种事上找到点乐趣,活着就好。不过你天生适合当情人,师哥,你当不了丈夫的,知道为什么吗?情人跟丈夫不同的地方在于,情人是欲望第一位,丈夫则道德优先,你是道德君子吗?”
李秋屿淡淡凝视他良久,道:“没看出来你有什么道德,也做了人家丈夫,我一直都最羡慕你一点。”
赵斯同说:“难得,我身上居然有让师哥羡慕的点。”
李秋屿微笑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这么自洽,自圆其说,你不该做生意的,应该当个哲学家,说不定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赵斯同讽刺地笑一声:“你以为现在没有战争,到处都是,没有硝烟而已,一个人的心,就能成为战场,你不是跟自己交战很久了吗?要不然,也不会去死,我没说错吧?我非常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不会跟我这个最了解你、你反而看不上的人说,去找什么小姑娘搞救赎之道去了。说到底,还是男人对女人那点欲望,别否认,否认我也不会信的。这玩意儿脆弱得很,这点你一定要信。”
李秋屿拿起报表,在他肩头似有若无砸了两下:“我怎么敢看不上你?你本事这么大,不过小心点,别最后翻了船,干点儿人事。”
赵斯同却笑眯眯看着他:“你早晚还是会认同我的,只要你还是李秋屿,你一定能听懂,你我之间有一笔账始终没算清楚,师哥,不是你逃避就能完事的。没关系,先跟她谈谈恋爱,甜蜜一段时间,我祝你快活。”
他认定李秋屿亏欠他,是更高级、更广义的始乱终弃者,李秋屿从他的眼神深处明白这点,从未不理解过。
第72章 明月现在的状态好极……
明月现在的状态好极了,又进入什么都爱的感觉里,爱蔚蓝的天,爱绿色的草坪,爱月季花丛里忙碌的蜂子,爱老师,爱同学,爱食堂给她打饭的阿姨,爱偶尔遇见秦天明,两人的聊天。
春天的窗户里,日头斜了,同学们在教室里人影晃动,金色的余晖射到玻璃上很刺眼,是流淌的火焰,生活真是怎么样都好。明月什么忧愁都没有,她精神抖擞,在理科班如鱼得水。她给杨金凤打电话,汇报自己的成绩,杨金凤的声音,则很慢很慢了:
“这个分数,能念上大学不?”
“能念个怪好的大学呢。”
“李先生怎么说?”
“他也说我能,我们新课等该割麦的时候就学完啦,复习我肯定还能进步。”
“李先生说能就能,你听人的话。”
“你身体好不好?表婶带棠棠勤来看你不?”
“我好着,人有人的事要忙,哪能动不动来看,你跟人老师同学好好处,不兴闹矛盾的。”
“都忙着学习,没人闹矛盾,你在家该吃肉吃肉,不要觉得我不搁家,你就瞎凑合,吃肉才有劲,要不人虚。”
明月晓得杨金凤节省,家里就她自个儿了,吃饭很对付,只吃园子里的菜,养了一群鸡鸭,是断然不舍得杀给自己吃的。
杨金凤说:“谁说我不吃肉了,村里现在给家里有补贴,我天天都能割肉吃。”
明月笑道:“好嘛,等我念大学就去挣钱,叫你天天吃肉,还给你买花衣裳,当个老来俏!”
杨金凤说:“就知道不能给你好脸,能上天,没事不要给人李先生添麻烦,等真挣了钱,先孝敬人李先生。”
明月笑出声:“他又不是老头子,孝敬他什么。”她可不觉得李秋屿是长辈了。
杨金凤道:“人这么对你,你不想着孝敬人家点啥,还笑?”
明月憋住道:“晓得啦,我以后要孝敬他的。”
她想起什么,跟杨金凤说:“我弄点太阳花的种子,回头撒咱们园子里,开成片可好看了。”
杨金凤说:“种那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
“好看啊,叫眼睛高兴的。”
“你弄回来,我给你撒上,要是不出苗不能怨人。”
哪能不出呢?园子里常年上鸡粪,地有劲得很,什么都长得好。
“好了好了,挂上吧,不要老往你大娘家打电话了,这会都忙,人忙一天还得到咱家叫我……”杨金凤最后的话像是忽然咽下去的,电话断了,明月习惯奶奶这样,她很高兴地收好电话卡,园子里会开满太阳花。
她整个人喜气洋洋的,精神饱满,充满着浓烈的青春朝气。
孟见星见了她,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天天挺高兴啊?”
明月说:“我想高兴。”
孟见星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气氛压抑,孟文俊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具体什么事,大约觉得他是孩子,父母不说,也没道理跟他什么都说。
“你跟你表叔好像关系越来越好了。”
“你要是愿意跟他好好相处,也成。”
孟见星冷笑:“我?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好相处?我认得他谁啊?”
“确实,你不认得他,只有我认得他。”
“难怪了,我说你怎么变得不讨人喜欢了,谁跟他沾谁倒霉。”
“你以为你讨人喜欢吗?说实话,高一的时候我觉得你不讨厌,现在看你,是哪眼看哪眼够。”
明月若无其事说道,孟见星脸皮薄:“我真是高看你了,物以类聚,跟你表叔瞎搅合吧。”
“这话应该说给你全家听,跟我说什么?”明月毫不客气回击,“你没脑子,听风就是雨,你虽然生了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生了一双耳,也什么都听不见。”
孟见星错愕不已:“李明月,你真是被他带坏了,你原来多好啊,我以为你单纯可爱,就知道你会变。”
明月不解释,她替李秋屿难过,除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想起他吗?只会恨他,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活着,就遭人记恨。他假如死了呢,孟见星会大松口气,他的父母想必也是,她忽然觉得他怎么这么讨厌呢?太讨厌了,简直就是个蠢货,她也想骂人了。
她嘴上没再说什么,可表情在那了,孟见星不瞎,他觉得李秋屿一肚子坏水,尤其懂怎么讨异性欢心,无论是姑姑,还是李明月,李秋屿对她们来说,好像有非凡的魔力。他总觉得李明月喜欢着李秋屿,那种喜欢,这更恐怖了,就好像让他现在去喜欢一个三十岁的阿姨,那不见鬼吗?
他更确信是李秋屿的错,骗一个高中生,绰绰有余,李秋屿一直很奸邪,他为不能让李明月迷途知返感到绝望。
张蕾远远看着两人说话,心情湿冷,李明月总是能跟长得好看的人说话,她现在也看不上孟见星了,完全无感,他除了帅气点,跟其他毛都没长齐的男同学一个样,冲动,幼稚,没有魅力。但孟见星还是好看的,这一点,比别人强,他巴巴地跟李明月说话,李明月呢,趾高气扬,跟看狗一样。呵,她以前哪有这种自信,只能是李秋屿给她的,一个成年男人的呵护,会助长一个小女孩的骄矜,反正李明月就是这样的,她真是走狗屎运。
如果没一个英俊的男人来爱自己,人生都没什么意义了,张蕾苦恼地想到这点。她很快又见到赵斯同,他来剪彩,实验室正式落成,赵斯同喜欢穿正装,他身材好,穿得特别好看有型,她以前在庄子里见人结婚穿西装,真是丑,皱巴巴的,永远不合身,新郎丑,身材差,衣服质量也差。
人要看起来高级,一定得有钱才行。张蕾明白,赵斯同整个人看着贵,他一贵,就高级,就迷人,她念书就是为了接触这样的人,可惜她还不够大,她要是大学里遇见他更好了。
她争取到一个给他献花的机会,赵斯同对她微笑,活动结束后,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她抓紧时间倾诉自己,她想考到上海,赵斯同鼓励了她。张蕾一直听说乔胜男是华东师范毕业的,不知真假,也有说是北师大的,反正是名牌大学。她总觉得赵斯同好像很欣赏乔胜男,他一来,总是很客气地跟乔胜男说话,虽然是简短交流,但似乎她教学骨干的名衔很加分。
赵斯同说:“我相信你们老师的水平,也相信你是聪明孩子,一定能去上海的。”
张蕾很矜持笑着:“希望吧,我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乔老师都是华东师大毕业的高材生。”
赵斯同轻轻挑眉:“是吗?乔老师跟你们说的?”
张蕾以为自己弄错:“也可能是北师大,同学们都说她是好大学毕业的。”
赵斯同笑道:“老师的教学能力不一定跟好大学挂钩,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的,也可能教学很出色,你们乔老师不好吗?”
张蕾当然说好,赵斯同邀请她假期到上海玩儿,张蕾受宠若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教室后,仔细咂摸着跟赵斯同的每一句对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再看乔胜男,更加鄙夷了。乔胜男平时多么清高的一个人啊,这样的人,也有虚荣心吗?语文课了不起吗?最无用的一门课了,同学们可以走神、听歌,无聊传纸条,随便学学也差不到哪里去,学的再好,也拉不开多大差距。
不清楚乔胜男骄傲什么。
关于乔胜男毕业院校的闲话,慢慢传开来,学生们在寝室感叹,乔老师的大学,这么一般啊。她们觉得受到了一定欺骗,一直以来,也不知道谁说的,乔老师是高材生。这下好了,知道她的大学,好像一下觉得她教学也不怎么样了。
其实乔胜男一早知道学校流传她毕业于华东师大的事,她没解释,也没必要跟学生说自己的学校,误会就误会吧,她潜意识里享受这误会。她出身那样的家庭,能念上大学,很不容易了,就算真是华东师大毕业的又怎么样?有她负责?有她教学成绩?英雄不问出处嘛。
但现在的传言,叫人难堪,她不能跟学生置气,那成什么了?但学生们有些微的态度改变,她这么敏感,察觉到了,她最不能忍受任何人轻视自己,她是要叫学生敬畏的,可以不亲近她,但不能少了敬和怕。
乔胜男忍受了一段时间。
一进五月,天气忽的热了,李秋屿除了周末,每个周三也要来学校看一看明月,两人在一块儿吃顿饭,说说话。
他在教学楼下刚等到明月,后面乔胜男过来,她一直跟着明月,也了解每周三她都要跟李秋屿见面。
“李明月,你表叔来接你了?”乔胜男看着很寻常,“正好,我有点事跟你表叔交流交流。”
明月看看李秋屿,他冲她一笑,让她到学校门口那几株杉树下等等。
乔胜男穿着连衣裙,她很瘦,裙子在她身上一马平川没有任何起伏,是一块没剪裁的布料。两人自从上次交锋,偶尔在学校碰面,李秋屿照例跟她打招呼,她目不斜视,只是点一下头,好像除了赵斯同,她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半分情绪,她就要这样无趣着,冷淡着。
李秋屿微笑说:“乔老师要跟我交流的,恐怕不是明月的学习问题。”
乔胜男道:“你是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作为男人来说,你是不是心眼太小了?跟针眼一样。”
李秋屿没觉得冒犯,他很平静:“乔老师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从何说起?”
乔胜男淡漠道:“我的事,只跟赵斯同说过,我不喜欢说自己私事,别人也不会来问我。赵斯同说,你是他在这儿的唯一朋友,你们大学是校友,他一开始,从没说你一个字不是,反倒是你,跑来提醒我,你们两人高下立判。”
李秋屿笑道:“看来现在是说我什么了。”
乔胜男讥讽道:“用不着他说,我自己就看得见,你不至于吧?跟李明月说那些,就能影响我在她心里形象了?又能影响什么呢?无非是,原来老师没那么厉害,她不是名牌学校毕业的,这么普通。哪个大学毕业的,能决定人一辈子吗?你太狭隘了,跟一个孩子这么说,暗示她什么呢?”
李秋屿静静听完,大致明白了:“乔老师,你可能对我误解很大,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上次找你,纯粹出于道义,你是明月的老师。至于你刚才说的事,不管是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也不会在明月面前对她的老师指指点点评价什么,你可以不信,毕竟我说的根本不是你想听的。”
乔胜男想过他会否认,她自己整理的这个事,也许是赵斯同和他无意提过,他有心告诉李明月,话便在学生们中间传开。她无法忍受李秋屿在明月跟前损害她的形象,太小人了。
“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你不承认,我只想提醒你,李明月是个非常好的学生,你给她的影响都是负面的,她现在还小,早晚会看清你什么人,做人别太自信。”
李
秋屿还是好脾气笑着:“乔老师信什么宗教吗?”
乔胜男满脸狐疑:“怎么?你怀疑我信教?我大学时就入党了。”
李秋屿微笑道:“不是,乔老师本身像宗教,宗教总是一副‘我才最正确’的态度,不容人置疑。”
乔胜男脸色稍变:“你在讽刺我吗?”
李秋屿道:“我不讽刺别人,没这个习惯,很多时候都愿意说些好听的话让人舒服,毕竟都是普通人,生活中已经有很多不如意了。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讲点真话,看情况。”
乔胜男脸色铁青,不住点头:“好,我不跟你计较,你要是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不关心李明月了,那是小看我,我依然关心她,直到她看清你为止。”
李秋屿笑笑,他目送乔胜男往教职工楼方向走去,她脊背很直,走路很用力。他跟明月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两个时蔬小炒,一个凉拼,吃得很简单。
“乔老师找你说什么?”
“说说你最近的学习情况,说你状态很好。”
明月脸上明显不大信:“不是吧?那没必要支开我。”
李秋屿给她要了鲜果汁,倒满杯子:“小孩子想的多,会秃头。”
明月摸摸马尾:“我头发多得很。”
李秋屿笑道:“跟赵斯同有关,咱们吃饭吧,别去管旁人的事。”
明月四下瞅瞅,压低声音:“赵斯同结婚了,乔老师到底知道不知道?”
李秋屿道:“现在看没区别了,来,咱们说自己的事,最近跟秦天明还常见吗?她是个很好的同学。”
“她最近借给我一本书,叫《苏菲的世界》,非常好看,我觉得我都喜欢上哲学了。”明月开始眉飞色舞,“苏菲放学回家了,有一段路她和乔安同行,这句话就像在说我的经验,我的同学都是有一段路和我同行,等我念大学,还会有新同学,新交流。不过我不会忘记旧同学,即使没了联系,我会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尤其是美好的事。”
李秋屿颔首:“说得好,你这个年龄看很合适,对你有启发吗?”
明月道:“有,但咱们不会只有一段路,对吧?”
李秋屿笑,他手机响了,上面号码显示来自八斗,外面阳光强烈,他有种感觉也很强烈,他抬头看看明月,“回来聊,你先吃,我出去接个电话。”
第73章 杨金凤死了。……
杨金凤死了。
她打开春就不太好,咳嗽,胸闷,关节到处疼,年轻时不觉得自己腿不直,这几年倒成了罗圈腿。弯了就弯了,又不光腿,腰弯,背弯,人老了就得缩水,筋抻不开了。老这个事儿,不独独针对她,谁都得老,只要一直活着,那只能越来越老。
老了,病了,先熬着,熬不下去的时候,找根绳子,寻条河,不还有百草枯么,都是法子,可比活着的法子好弄多了。杨金凤自觉时日无多,这是种属于老了的直觉,狗老了都晓得离家,找个没人的地方,人老了一样,自个儿得心里有数。
杨金凤又觉得再不多,也能撑完麦忙,那么好的庄稼,不收到家里来,她死也没法瞑目,咽不下这口气。麦子收回家,要种玉蜀黍,玉蜀黍收回家,再种麦子,等这麦苗绿油油长起来,又是年关了,说不定就撑到了呢?
她一整个春天都忍受着痛苦,身体上的,没听说哪个乡下人难受就不劳作的,忍一忍,该干的还要干。她今年单留了块地,全种棉花,新棉花暖和,这是给明月棠棠的。旧的全扔了,再也不用了,全打新被褥。棉花雪白雪白的,摸着真好,杨金凤一想到新棉花,心里高兴。
家里有明月的旧本子,作业本搁得发黄,也没卖。明月把本子写的密密麻麻,一页空纸都没有。杨金凤找个没那么旧的,在后头封皮请八斗写点什么,八斗来了,他也显老,嘴角已经皱出含笑的纹路,跟刚犁过的地呢。他说写什么呐,杨金凤说,写怎么腌萝卜、泡酱豆子,就这两样明月还不会,往后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改改味儿,求人不如求己。她料定明月是要过好日子的,好日子也难保起腻,嘴里想着这一口呢?
她得了白内障,自己不清楚,光晓得一睁眼看什么都重影儿。她并不放在心上,谁老了没个病,不瞎就成。她叫八斗写细点儿,她怎么说,他就得怎么写,不能自己瞎改,这样明月好懂。
只有杨金凤还能腌出这么甜辣爽口的萝卜,青是青,红是红,看着也漂亮。她跟一个贵州蛮子学的,那蛮子是拐卖来的,在子虚庄过了好些年,等时兴起打工,便走了出去,再没回来。贵州人说,用胭脂萝卜最好,本地种的都是大红萝卜、青萝卜,杨金凤头一回听人说胭脂萝卜,名儿这么俊,想必是好吃的。她是弄不到胭脂萝卜了,明月肯定能,明月就是明儿个,人是为明儿个活着的,明儿个日子好了,就能有胭脂萝卜。
八斗照她说的,一个字不改,原模原样给她念出来,杨金凤连连说好,说没了八斗还真不行。
八斗说:“往后想吃啥都能买到,不用自己弄,听说城里人都能从网上买东西了。”
杨金凤问:“网上怎么个买?”
八斗说:“有个电脑就能买。”
杨金凤糊涂了,她没见过电脑。
八斗说:“那是个长得像电视机一样的玩意,付了钱,人打外头给你发货,你等着收就行啦。”
那就不靠谱了,杨金凤默默想,她不信任这些东西,比方说存折换成银行卡,她就担心得不行,总疑心钱没了,尽管没几个钱。不过她从来不说自己的担心,她看上去很镇定,说出来,怕人笑话她落伍,她看起来什么都能接受,什么也不吃惊,是个能跟得上时代发展的老人。
一想到明月在城里念书,就待在那个她不认得的世界里,杨金凤很欣慰,她不懂,心里满意。
杨金凤整个春天痛苦着,又忙碌着,她有时甚至有种幻觉,兴许突然就好了,谁说得准呢?她没好,一天比一天重,春天人都忙着,要种这,种那,错过时令一年白瞎。八斗也好,冯大娘也好,人家想起来关切问候几句,并不能时时陪在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
她太能忍耐,已经忍了几十年,不在这一时。
大约是布谷鸟叫的时候,杨金凤突然好一些,她有一阵没能去卖豆腐了。她高兴地起来泡上豆子,地里麦子要熟了,眼见就得是抢收抢种的时候,赶在这之前,她居然有了精神!这是天老爷体恤她,开了眼。
杨金凤决定去卖一回豆腐,方圆几十里,都爱买她的豆腐,也有别的人家做这生意,但只要她来,就买她的。她觉得人家一定都想她的豆腐了。
她这天半上午出去的,果然,人家一见她,笑呵呵说,都没见着你了。杨金凤说,她病了一段时间,这好了。人家便继续笑,好了就好,又能吃上豆腐了。
这对话是叫人愉快的,杨金凤觉得很有价值,麦得结穗,瓜要打纽,万事万物都需有个果实的样子,人也一样。快到晌午,她豆腐卖光了,杨金凤觉得累,在一棵大榆树下歇脚,这树真大啊,长得极好,八成比她还老?榆树的枝条繁茂,长了那样多的叶子,真了不起,每一根枝条子都是它伸出去的,杨金凤坐了一会儿,用草帽扇风,她淌了许多汗,有些虚弱了。她瞅了好几眼这大树,几十年了,她从没用眼睛瞧过跟生计无关的东西,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觉得这树好,自己也像这树,明月就是她伸出去的枝条子,叶子真绿,拂拂儿地叫风吹着,动着,天响晴,她心里从没这么松快过,但身体是乏累了。
越歇越累,这是一定的,干什么都得一鼓作气,坐下就不想起来了。杨金凤咬咬牙,扶着膝盖慢慢起来,八斗告诉她,膝盖能换人工的,换了就不疼。这真够扯淡的,杨金凤心里不赞同,但嘴里还要说,城里医院人技术好。
她慢慢地起,慢慢地坐到三轮车上,慢慢地蹬起来,要是这个时候有人搭把手能把这车子骑回去,拉着她,该多好啊!别说放十年前,放十个月前,她也比这会有力气!
杨金凤的车子发出单调的声音,路上没人,只时不时轰隆隆过着大车。这是乡道,柏油路,已经叫过往的大车轧坏了,谁晓得打哪儿来的?前几年还没有,这两年多起来,不清楚干嘛的,地震似的,卷起滚滚尘土。
不歇那一阵,这事就躲过去了。
都是命。不早也不晚,摊上就是摊上了。
杨金凤觉得那车要撞上来,看不大清,她脑子里想着可不能跟人撞上,可脑子不太灵光了,没撞上,可她为了躲大车,连车带人直直栽到路沟里去了。
发生得太快,杨金凤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叫沟里的石头棱磕了个大窟窿,三轮车压在她身上,她没法动弹了。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都在家做饭、吃饭。这是庄子的外头。
路上偶尔过着车,小轿车,货车,电瓶车,但没一个人看见沟里的杨金凤。
不想着卖豆腐,没这个事。
不坐榆树下耽误,也没这个事。
杨金凤头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头亮的天光都成红的了,她想掀开三轮车,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不成,杨金凤想着,一地的麦,棉花刚长起来,茄子该移苗了,鸡还没喂,她躺这儿怎么成。杨金凤又一次试图动一动,三轮车掀开就好了,过路的人,就能看见她。
她疑心哪里断了,疼得厉害,兴许是大胯,兴许是腿,她想起八斗说的话,一下对城里的技术向往起来,觉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间的事,杨金凤又放弃了,这得花多少钱?有钱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还在淌着,杨金凤越来越糊涂,怎么就掉沟里了呢?真是丢人。明月小时候骑三轮栽进来过,不晓得拐弯,李万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万年了呢?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几十年夫妻,真心酸,说不记得模样就不记得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杨金凤不去想了,李万年怎么死的来?喝酒醉倒大雪里,冻死的,丢人,杨金凤想到他的死,都没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觉得李万年死得窝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计较,明月要念大学的,想到明月,她觉得必须得再动一动,这孩子暑假还得回来,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误她念书。
明月长大了啊,回来一次,一个样,跟架子上的黄瓜呢。小时候是圆脸,现在成鹅蛋了,家里喂两只大鹅也不错,鹅蛋有营养,给明月攒鹅蛋,指不定能给她考大学出一份功……杨金凤从没想过这么多事,她动不了车,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实疼得厉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没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样来?哪能记得了,娘哎,娘哎,杨金凤心里叫着,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计着睡一会儿,总有过路的能看见她。
风吹着白云飘,麦子熟了。
杨金凤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觉得自己会死,没到时候,麦子还没割呢。
过路的终于发现了她。
杨金凤一脑袋的血,一脸,半个前襟都是。
这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劳力,人还要可惜两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个庄子没有。
子虚庄的人知道了,八斗开着油三轮,从镇上卫生院把杨金凤拉回来。
人便都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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