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请说吧。”
“我跟我妈妈提过你,我妈是好意啊,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不该跟男亲戚走这么近。还有,你表叔他,可能你觉得这个亲戚很好,其实他,他私下你知道什么样吗?”
明月不动声色:“什么?”
“他,”孟见星像是难以启齿,“他去那种地方,你能听懂吗?是我爸无意看见的,那一片有很多发廊,他进去了。”
“发廊是什么?理发店吗?”
“表面是理发店,其实也提供那种服务。”
“哪种?”
孟见星没法说了,男同学一听就明白,他苦恼道:“你没学过生物啊,就是那种。”
“卖/淫?”明月非常直接,孟见星示意她小点声。
明月心里突突直跳,她在外人跟前,是绝对不会说李秋屿什么的,她分得清谁是外人。
“你爸爸看到的?那你爸爸去那儿干嘛?”
孟见星一愣:“我爸办事,无意间看到的,回来跟我妈说的。”
他见明月没什么反应,很惊奇:“你不觉得他人品不行吗?你小心点。”
明月说:“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我更不会听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她这次没生气,冷静地告诉孟见星,“他也认得你,虽然他没说,可他没讲过你一句坏话,他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这是我回答你问我他也装,我为什么不说他的那个问题。”
孟见星冷笑:“那是因为他自己一身毛,没法说别人是妖怪了。”
明月沉思的目光看向孟见星,他信誓旦旦,一直坚持把李秋屿贬得一文不值,什么原因?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叫他闭嘴。
她剧烈地哭过那一次后,心就变得云雾缭绕,她这段时间没见他,照常学习,李秋屿好像也想不起她,她认定他表面装无事发生,内心已经看清她,她是个罔顾事实,不懂感恩的人。
孟见星为什么那样说?明月不停想到这,心又突突的,在她犹豫怎么再去趟李秋屿家拿东西时,李秋屿来接她了。
他精神很好,看着还是那样年轻,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心情。李秋屿一如从前,问她学习啊考试啊,他对她的关爱,一点都没变。明月坐后排,只能看到李秋屿的眉眼,她想起第一次,她坐他车里跟他说话的情形,那会儿多好啊,她只把他当作一个非常好的陌生人。
她跟亲人也没那样哭过,说那么些话,她惘然得很,李秋屿从内视镜和她目光对上,明月反应慢了慢,才避开他的眼睛。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考虑到是期末,所以没找你。”
明月低下头。
“那天的事,我在想总要有个原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对我有所怀疑,是正常的,因为平时我很少说自己的事,这很难不让人生气。就算是同学之间,这样遮遮掩掩也叫人不痛快。”
李秋屿频频看内视镜。
“明月,是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她迅速瞥过去一眼,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咱们还能沟通的对不对?”
明月局促不安:“我以为,你肯定讨厌我了。”
“你看我现在像讨厌你的样子吗?”
李秋屿笑笑,“咱们说过那么多话,也认识好几年了,不该为着一次不投机,就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
他找了家鲁菜馆,定的包间,明月下车的时候,叫太阳晒得眯眼,看着特别迷茫,特别可怜,李秋屿一见她那个可怜的样子,心里叹息一声,他没法怪她,她是个好孩子,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是明月。
点的菜听着就像她爱吃的,蒜爆羊肉,拔丝苹果,把子肉……李秋屿找她吃饭前是一个心情,真坐一块儿了,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叫他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一个情形:二哥伊万和三弟阿廖沙在饭店一块儿吃饭,他们刚进去坐下时,就是这么愉快。他一直记得那个最初的场景,想象着要和谁一块吃饭,会发自内心高兴。
“咱们有什么话可以说个够,我有时间,你也有。”李秋屿把椅子拉近,“过来坐,别这么生疏,咱么第一次认识时,你也没这么拘束,还记不记得?”
明月坐到他身旁,李秋屿说:“来,先喝点果汁,这儿的菜味道不错,等会尝尝。”
空调打的低,李秋屿见她抱着胳膊,往上调了温度。
她想起他自杀的同学,他骂了他,李秋屿却抱住他。她也激烈地指责了他,他却在请自己吃饭,她为此无地自容,良心被深深折磨,她不去看他,盯着桌布:
“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说那些,我明知道你不是,我没本事反抗真正的坏人,但说你坏,你自打认识我,没做一件对我不好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还要那样说。”她揪紧裙子,耳朵开始红了,“这对你太不公平,我自己受过不公的事,现又加在旁人头上,我知道是不对的,却又做了……”明月迷惘不已,一个人还要了解旁人,兴许连自己都没法子理解,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品德有问题,她怀疑起自己,常常想哭泣,为的是发现自己没有认为的好,她辜负了奶奶,也辜负自己,辜负学到的知识、做人的道理。
用不着李秋屿审判她,她自己就已经先行审判。
李秋屿说:“你以为我今天是来批评你的吗?当然不是,也不想你因此愧疚。”
明月喃喃道:“不单单是对你,对任何人我这样做了,我都会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人活着,最不该亏良心,我起小就知道这个道理,其实没做到。就算你真的是那样,朱兴民吃亏了吗?”她抬起眼愣愣看他,“我吃亏了吗?他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我也来念书了,没一个人受损,反而获益,更何况我知道你不是那样。”
她嘴唇颤抖起来,又低下头,“我做错的事情,不会抵赖。是我自己愿意什么都跟你说的,我不能要求你也什么都跟我说,这是人的自由,要是我觉得不值,可以走人,不该强求旁人。”明月肩膀也跟着微微动着了,她现在就受着精神的苦,过去也受过,为什么要否认别人的,为什么这么狭隘,她不配叫明月,月亮是皎洁的,她只是藏蜀黍堆里的老鼠。
外头服务员进来上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李秋屿站起身,跟人说剩下的菜晚会再上。他重新坐她跟前,握住明月的手,明月已经快哭了,“我爷爷给我起名的时候,想着我能像月亮那样,照人身上,给人方便,夜里也亮堂堂的,不叫人赶夜路的害怕,失了方向……”
李秋屿不断抚摸她细软的头发,洁白的耳廓,他太喜爱她了,他本来为此整夜失眠,但一看见她,他就觉得她可怜,她才十几岁,为什么要苛求她呢?她比周围的一切大人都好,她是整个春天都在等自己的人。李秋屿忘记了自己的茫然不解: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恶”的一面吗?他再多想一分,都是对不起她。他不能再想了,也不愿再想,他只想抱抱她,他看出她正在受苦,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就把自己定罪了,不完全是为他的缘故,她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天生的明月。
“你爷爷没起错,这个名字是你的,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你是要给人照路的。”他目光也有些迷离了,他不是来训话的,却已经把她弄得这么痛苦,李秋屿低语着,“明月,你要相信我今天不是来责怪你什么的,你对我怀疑很正常,我确实不是个坦荡的人,也不高尚,你一直都很信任我,觉得我很好,其实我没法做一个榜样,一点都不积极乐观,对什么都可有可无,我不是真的脾气好,我只是,”他下意识摇头,“觉得一切都够无聊的,所以不跟人生气,我调动不起来情绪,看上去脾气好,是因为我心里谁也没有。”
明月呆滞地望着他,有种陌生感,大概像第一次见到跟女朋友在一块儿的李秋屿。她没想到他说这些,很自然去问:
“你心里也没有亲人吗?爸爸妈妈呢?养大你的保姆呢?”
李秋屿说:“有过她,可惜她已经走了,我不是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大概就像你,父母只是把我生下来。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不是没有父母就过不下去的人。”
“那是什么?”明月觉得见着的不是李秋屿,好像有人借了他身体的壳子,坐她跟前。
李秋屿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也许有原因,但也可能根本没有,注定是某种人。就像资助你念书,要我说多具体的原因,说不上来,我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爱心,或者思考这个事多有意义,当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临时起意,你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明月不知道,不知所措了。
“你做事都是偶然随机的吗?”
“几乎都是。”
李秋屿对她很坦白了,太坦白了,明月无法理解,她面临一种新的局面,李秋屿对她的好,竟然是随机的,像人买车票,随便买到哪一张。也像她进门时看到大厅里,有人到前台要一次性筷子,打一把里抽出一双,这不用思考,也不用选择,完全随机。她还没见过有人这样活着,他如她所愿,说了自己的事,迷雾却更重。她更不懂李秋屿是怎么回事了,他如果流露一点脆弱,她立刻会抱紧他,他没有。
“我不像你,我即使做了‘好事’,也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做的?”
“是我的保姆,我在模仿她,我的善意是从她身上学习来的。”
明月更糊涂了:“这不很正常吗?每个小孩都得受教育才能明事理,爷爷奶奶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才会的。”
李秋屿道:“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你不是,你不懂你其实不是,你的天性决定你受那样的教育就会听从,真正认同它,再变成实际的行动。”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明月而言,对任何人而言,都难以理解了。
“你可以问我一件,”李秋屿沉吟着,“一件我回答了你能听懂的事。”
“我听孟见星说,他爸爸见你去过那种地方,那种发廊,不只剪头。”明月犹豫了会开口,她特地留心李秋屿,他果真没什么反应,他非常平淡,“孟见星说的?对,我去过,可能巧合叫他爸爸看见了,你懂他说的意思?”
明月错愕地看着他。
第50章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有人从楼上扔泡面盒子,撒了我一身,我随便进了家店面找人给我洗头,后来,我又去过一次。”李秋屿想起那女孩子圆圆的脸,听人喊她“小妹”,暧昧的腔调,她非常热情,穿得不伦不类,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看得出很努力穿成那个样子了。
李秋屿躺下时,被她身上劣质香水熏得难受,她浑然不觉,一直跟他说话,那种殷勤,他心知肚明,她脸还有点青涩,叫化妆品遮挡去了。她对他的奉承,肉麻又低级,李秋屿礼貌地回应她两句,她便高兴坏了,说起自己的事,没人要听她的事,她喋喋不休,说自己念书很差到城里来打工,她的小姐妹去了广东,太远了,她想离家稍微近一点。小姐妹在广东干外贸突然没什么活儿,正问她干这行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有时会想家。家里人没说想她,只希望她按时打钱,她知道还是想家,因为妈妈给她买过蛋糕吃,大家一块过年时很高兴。
说话期间用错了几个词,她似乎不知道本义,她十九岁,来了三年,身份证上却是二十四。“小妹”似乎没有一点生活的烦恼,非常乐观。直到结账,李秋屿觉得她为自己洗了五遍,理应多加点钱,她有点兴奋,直接问他需不需要别的服务。
她也许会错意,李秋屿拒绝了,她也不觉得难堪,笑嘻嘻地招呼他下次再来照顾她的生意。店里进出的男人,顺手揩她油,天经地义的样子,她不生气,反以为荣一般,跟人打情骂俏。她出来送他时,李秋屿发现她原来是个跛子。
这附近是城市的边缘地带,遍布城中村,住着三教九流,很有小县城的感觉。李秋屿对这样的地方完全不陌生,对这样的人们,也都分外熟悉,他幼年混迹此类场所,见多识广,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藏污纳垢,自成一片天地,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后来,这附近发生一场命案,李秋屿不知受什么驱动,又来了一次,他打这些店面门前过,那些人的眼睛便长到他身上来,像在给他估值。
这儿环境嘈杂,没有一样东西不发出声音,声音非常大。走路上会被车撞,被脏水泼,踩一脚狗屎,这儿的人没有公序良俗,礼义廉耻,只有活着。
他听发廊的人闲聊,知晓了新闻上不曾报道的细节。凶手的手段很残忍,是为了钱,而且是误以为被害人有钱,这何其荒唐。
说这件事的人笑哈哈的,笑杀人者是憨熊,被杀者倒霉蛋。他们一点不觉得害怕,也没有什么怜悯,能谈论很久,并且在李秋屿问时相当自豪,自诩知情者。
他还是多给了“小妹”一些钱,出来时,两家发廊因为争客人大打出手,像狗争食,李秋屿旁观着,这里九十年代非常乱,治安不好,近几年有所改善,但依旧算不上太平。
李秋屿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特别认真地点头,说攒够钱,就回家了。到底攒多少算够,回家又要怎么样生活,李秋屿没问。可她转头便对一个赊了数次账的男人破口大骂,毫不留情,那是个城中村的男人,他也骂她,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他们互相冒犯,因为在彼此的认知体系里,对方就是可以冒犯的,他在她眼里,是又穷又滑头只想占便宜的垃圾男人,她在他眼里,是卖肉的小婊子而已。这是底层的逻辑。
李秋屿不同,他一看就是打另个世界来的,只是洗头,听人聊天,他神秘,自动被他们归为不能冒犯的那类人中去。
“小妹”是他无聊生活中再小不过的一个过客,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给两次小费,短短两次,他听到许多事,不为正常社会秩序所理解的,挑战人神经的,却又真实发生着,这就是人,最卑鄙也最高尚的生灵。
“我去第二次,纯粹是无聊,因为那里发生了杀人案,我想听点刺激的东西,随便走走看看,打发时间,”李秋屿说,“你还是中学生,本不该跟你讲的。你看,我实在没什么高雅的志趣。”
明月听得渐渐放松,她为自己的放松而羞愧,她并不是真的全然信任李秋屿。
“你喜欢听杀人案?”明月同时很震惊,“你还去那里看?不害怕吗?”
“不害怕,单纯好奇他们犯罪的动机。我小时候在县城城郊看过枪决犯人,那时正值严打,有的人罪不至死,但乱世用重典,这是国家层面的必然。现在很多事,放在那时候,足够枪毙的了。”
“那个女的,在严打的时候会枪毙吗?我知道这个,我们那里有人出去打工就做这个,你会看不起这样的女的吗?”
李秋屿说:“会枪毙,至于我看不看得起,在我眼里,她首先是个人,我怎么看待人就怎么看她,无论男女,我们可以先不去看性别,先按人的逻辑来。我对她的行为不评价,因为我并不真正关心她。”
“可你多给她钱,她会高兴的,你还是让她感到了高兴,不管她是做什么的。”
“不,明月,这样的行为也许是伪善,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手头还算阔绰,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受过高等教育,知道一个所谓文明理性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生活里,就是俗话说的虚伪。因为我手里掌握一定社会资源,我可以相对自由,我不用暴躁地跟人争吵,或者斤斤计较就能正常过日子。可当我处在穷人或者恶人的位置上,我的思维也会自动变成穷人的思维,恶人的思维。本来,这些话真的不适合跟你说,会影响一个青春期的人,但我相信,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到你,即使你可能听得有点迷茫,但你是什么样的人,已经大致定型了。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纯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纯粹。”
明月果真如他所料,她迷茫地看向他,像小动物在探究着什么,她大受震动,了解一个人,是这样难,也许他自己都不够了解自己,总是说自己不好,不是出于谦虚。她了解自己吗?她也没法解释那一晚为何情绪激愤,她把不属于他的罪,也定在他身上。其实是她来城里后日积月累的一些愤懑,她看到巨大的鸿沟,深知永远填不平。
“你说这些给我听,你就已经是纯粹的了。”明月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你见过农村打井吗?至少得十米左右,才能见着水。你说起你自己,就像打井一样,不需要工具,靠大脑见的水。可一般的人没有工具是没法打井的,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水,因为没见过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了,只有你,见着了埋在很深很深地方的自己,虽然我不太懂那个地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一点不觉得这是虚伪的了。”
她突然意识到写奶奶写得不够,一定有她没见过的,属于杨金凤这个人的水,也许杨金凤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写呢?要怎么尽可能往土地里钻,往深处钻,见着本人都不曾知道存在的一片水泽。她的脸蛋又红起来,李秋屿一直凝视她,明月看到他眼睛,忽而一笑,李秋屿冲动地把她拉起来,却又克制住了,帮她抚了抚皱掉的裙子,他自觉不带邪念,单纯想抱住明月,怕吓到她,也深知这样的举动越界太多。
李秋屿立马放掉她,打开房门,叫来服务员上菜,外头很热闹,正是饭点儿,地上湿腻腻的,刚拖过,显然是这儿洒了什么。大厅里坐满了人,有人喝到面红耳赤,两杯酒下肚,便不是自己了。还有做妈妈的正打掉那小孩乱摸的手,情侣则腻在一块儿,两个脑袋挨着吃饭,低声交谈。李秋屿莞尔,他收回目光,也要了一瓶酒。
“你要喝酒吗?”明月很惊奇,“你会喝吗?”
李秋屿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对明月笑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咱们应该干杯,来,明月,拿起你的杯子,你可以喝果汁。”
明月倒了果汁,跟他碰杯,李秋屿仿佛异常高兴,他喝了酒,微微上脸,整个人泛着一种不太寻常的红。明月小心观察着他,没见
他这样过,上了菜他也不怎么吃,频繁催她,一定要吃这个,一定要吃那个。
他今天心里特别痛快,痛快到,好像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么极致的情绪,让他联想到性/爱,这一点不下流,所有人类巅峰的感觉,都是共通的,唯有一样,大部分不曾敢尝试,李秋屿突然想到这点,他的脸,白里透出红,似乎在空调房里也热,李秋屿拽起衣领,扇动几下,他笑吟吟地说:
“待会得找个人来开车,我已经不清醒了,你要警惕点,别让人把咱们拐走了。”
明月问:“你醉了吗?”
李秋屿笑看着她,他爱她明亮的眼,爱她圆圆的小脑瓜,爱她能说出话的嘴,最爱的,是她现在属于他的时刻,外面随便怎么喧嚣,怎么死寂,这里只有他跟她。
“你看呢?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明月笑道:“醉了会说胡话,还在地上躺着不愿意起来,拽都拽不动,像个大肥猪。”
“我可不愿意当猪,”李秋屿摩挲着酒杯,眼睛比平常要热,“咱们算和好了吗?有时候人跟人不必完全互相理解,也能相处下去,你说是不是?”
明月没回答,她只是问:“放暑假我要回家了,你会忘了我吗?”
李秋屿说:“你知道不会,为什么担心这个?咱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这个程度了?”他一点不像喝醉的,口齿清楚,也没有寻常男人醉酒后的丑态。
明月说:“我从没忘过你,所以想问问。”
李秋屿点头:“现在知道了?”他笑着伸手捏捏她脸,看她躲不躲,似乎想靠一个动作来证明什么,明月没有,她跟他和好如初,又像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约是觉得酒气重,李秋屿拉开窗子通风,门口赵斯同在送几个中年人,非常巧,他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刚刚吃了饭。赵斯同转身就看到了李秋屿,他眼尖,也看到了明月的身影,赵斯同冲李秋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带点戏谑,还有嘲讽。
“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明月在窗户跟前看,“他今天找我们拍照了,还有记者,我听同学说我们会上报纸。”
李秋屿目送这些人走远,赵斯同忽然回头,跟李秋屿摆几下手,明月问:“他是跟你打招呼吗?”
李秋屿深邃的眉眼凝聚成一团,他仿佛立刻清醒了:“是,他又单独找你说话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怕他跟我说话?”
“他有一套很能蛊惑人的说辞,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他绕进去,他擅长这个。”
“他这个人其实很坏?”
“我不评价人的善恶,我只客观描述。”
明月认真道:“我觉得,要是一个人不站善那边,也不站恶那边,其实就是站在恶那边。”杨金凤被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不给杨金凤说话,也不给冯建设说话,明月是打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李秋屿立马看她一眼,明月说:“你生气啦?”
“没有,当然没有。”
他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点不担心赵斯同找她说什么了,她比他想的还要机警、聪明,她不会被一些模棱两可,界限不清的东西蛊惑,她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们一个暑假都没再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明月晒黑了,杨金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便跟着一块儿摘西瓜,给蜀黍地薅草,打药。一场暴雨后,泉水发了,她又跟人一块儿趟水,在塘子里捉泥鳅。她甚至设想了一种生活,必须有这样的劳动,但不必太过辛苦,同时能够念书,身体和精神都要有事情做。她觉得农民的生活全叫身体的累占完了,这样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尽管她一个假期里,经常胡思乱想,却在看到一只粉蝶,一片野生益母草开出紫花的时候,觉得自己爱这个世界,太爱这个世界了,李秋屿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她没想明白。
她思索着怎么发现杨金凤的水,不是奶奶,是杨金凤这个人。她千方百计套话,杨金凤烦了,说:“你天天闲的是,问这干啥?”
“因为我要写文章,要把人写好,要挖很深才能把人写透,像打井那样。”
“咋,还要写我?还写透?”杨金凤不大高兴,她的经验里,只有什么事说透,看透,人死透了,写透?她不晓得,“我看你疯了,你可不要再写我,想写谁写谁,不要写我。”她非常抗拒,更不愿意说什么了,仿佛要是写出来,都没法活了,再叫人捧着什么杂志看见,杨金凤接受不了暴露自己,她有羞耻感。
“你不支持我好好写文章吗?”
“我支持,但你老牵扯我干啥呢,还像打井,我都不知道你搁这叨叨啥事,你要么跟我去赶集,要么搁家学习。”杨金凤把她说了一顿,外头有人找她,是隔壁村的,来传教的。
自打庄子里劳力们去打工,剩的老弱妇孺,尤其是留守的老妇人和中年妇人,便爱往教堂里去,她们信耶稣。所谓教堂,是三间堂屋,很破旧了。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后,村里收回又临时放给这些人用的。
杨金凤当然不信,她啥也不信,那画上长头发的洋鬼子能救人?真邪门了。可她病了,出不动力气,她一病,传教的妇女,便觉得有了拯救一个灵魂的希望。
这人来好几回了,一整个暑假,明月留心着,庄子上信这东西的都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但是,冯大娘居然也在周日去,她都改了称呼:礼拜天。明月大为吃惊,怎么磊子哥月月姐不劝她呢,哪里有上帝?
堂屋里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十多,不止子虚庄,邻村的也有。里头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来凑一块儿你追我赶,一个男的都没有,男的都在外头打工,没功夫信耶稣。
啊不,最里头的角落坐着个男人,是个偏瘫的老汉。
她们先是听一个人布道,接着齐唱赞美诗,那声音不好听,破破烂烂的,没发音技巧,全靠扯着嗓子嚎。最后,这些人开始跪下祷告,各说各的,黑压压跪一地,闭着眼,有人身体前仰后合,有人两手撑地,一直耷拉脑袋。她们特别激动,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这日子里的伤心事,没人可说,只管说给她们的上帝。
这场景看着怪可笑的。
明月十分不解,太愚昧了,这太愚昧了!一点都不符合唯物主义,可见教育多么重要……她一定要拦住奶奶,不能信这东西。杨金凤不用她交待,她非常顽固,谁想说动她无异于让一头驴拉动全庄的麦子。
传教的人看见她,立马热情拉她手,喊她小姊妹。
明月尴尬不已,传教的说,只要你信,就得救啦,上帝爱每个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说你信他,他就赦免你的罪,能上天堂。不信的,则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好人。
这也太无理了,一个人作恶多端,说句上帝我信你了,就上天堂了?那冯建设呢?他要是信了,也上去?明月绝对不愿意跟冯建设这种人待一个天堂里。
她笑笑的,有点讨厌这个传教人,这人还是很热情,谁给她甩脸,也不会生气,百折不挠地传。黑压压的妇女们,从教堂里陆续出来了,她们有说有笑,那步履蹒跚的,弯着腰,拄拐棍走在最后面,明月看见最后的老人,心里又起了怜悯。
这老人生着病,坚持来的,她相信只要她够虔诚,上帝便会医治她,传教的也这么告诉她。明月心道,这不是骗子吗?生病要去医院啊。冯大娘见着了她,很亲切的样子,明月问:“大娘,你怎么也来信这个?这是假的,根本没有上帝。”
冯大娘说:“家里没人了,就我自己,你大爷还在外头给人帮忙年底才来,磊子跟月月都有自己的事忙,我一个人,来这跟人说说话,觉得才好。”
明月说:“你婆婆呢?”
“开春走了,家里没人啦,明月,那么大个院子,就我自己,我心里慌。”冯大娘一点不跟她见外,什么都说,又问她在城里学习怎么样,问了好些,好像终于逮着了一个人,使劲说话。
这离她在城里的生活多遥远啊,离那群人也多远啊。
明月看见了冯大娘的寂寞,庄子的寂寞,这里头,也有杨金凤的,乡下人受身体的苦就不**神的苦了吗?她家的院子没冯大娘家的大,没人亮堂,没人装修好,可那又怎么样,里头坐着的,都是一个女人。一个坐小院里,一个坐大院里,从天明到天黑,一直坐到像荣姥太那样的年纪,如果不肯随子女,或是没法随子女进城,最终便也会死在院子里。
她又何必执着地问奶奶,有些事,不要问,用眼睛看一看,用脑子想一想,便晓得了。
最后的老人,走得还是那样慢,明月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不能告诉人家这是假的。她们的丈夫、儿子,去了城里打工,人们把他们叫做“农民工”,农民工是脏的,没素质的。他们留下的老母亲、妻子,在庄子里,不能再被她看作是愚昧的,人家就这么点寄托了,上帝爱她们,这一世活着不易,死后一定是光明的。这样的爱,得到非常容易,只要信,就能得到,这是她们唯一能做到的,去信。
明月的想法急遽变化,在跟老妇人对视的一刹,她的眼睛浑浊,也认不得人,她太老了,这么艰难来这里,是找上帝爱她的,不是来听一个念了许多书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告诉她:你太蠢了,这压根没有的事。
她是打她们中间来的,不能到城里念了书,就指责她们。这才是背叛故乡。她有钱给人去医院看病吗?她有能力帮这里任何一个人吗?没有,没有那就闭嘴吧,虚幻的安慰也是好的,不能把穷苦人的这点东西也自以为是拿走。
明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她忽然就瞧见了自己的“水”,不能念了书,学了诸多道理,便忘记真实的人,真实的处境,想当然看问题。她为自己的想法先是羞愧,很快明朗,她只有离开家乡再回头看家乡,才能明白一些事,这个机会,是李秋屿给她的,不急着评价,不分男女,先把对方当成“人”来看,明月激动不已,她忽然理解了他的一部分。
第51章 开学的时候,明月跟……
开学的时候,明月跟孟见星、张蕾分到了一个班,这未免太巧。乔老师继续带她语文课,英语则换成孟老师。
寝室重新划分,六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大家的学习目标更明确了。明月不爱住这样的寝室,她跟人聊不来,也没人要怎么聊天。乔老师待她还是好的,一个暑假不见,乔老师有了新变化,她新弄了个发型,剪得参差不齐,披在肩膀上。她还穿起了带跟的皮鞋,肉色长筒丝袜,明月都要不认识她了。
所有人都在猜,这个老姑娘是谈恋爱了,可男方从未出现。
学生们也在背后议论,张蕾对她,心底充满鄙视,她这个年纪,打扮也不好看,早不水灵了,但她绝对不表现出来,她对乔胜男看起来还是那么崇拜、尊敬。
乔胜男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她起初警惕得很,非常抵触,赵斯同看似一整个暑假都在“追求”她,她不确定。最初的理由很靠得住脚,他替一个朋友家的孩子询问一些语文学习的事。她没有多想,赵斯同的条件不会引起她的多想,他年轻,俊美,十分富有,这样梦幻的条件,绝对不会引起乔胜男的想入非非,她对任何男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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