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可以不用当住读生,可愿意住寝室。李雯把各种杂志放在班里,供人随意阅读。最受女同学欢迎的是讲打扮的,叫《瑞丽服饰美容》,题目吸引人,诸如“夏日最后的紫色/诱惑”“皮草恋战深秋”此类,明月从没见过,无法理解。女同学们凑一起,每翻一页,便哇一声,赞叹衣裳的美丽,发型的美丽,她们做着美丽的梦。
这里没人说打工的事,提都不提,好像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这么一个事儿,他们就算做梦,也比子虚村的学生做的绮灿。一个人,做什么样的梦,都要有物质基础的。
明月拿来杂志翻看,确实漂亮,衣裳还能是这样的,头发还能是那样的,她不晓得的真是太多了。
李雯见她看杂志,问道:“喜欢这个发卡吗?我有,送你一个。”
明月赶紧说:“我就是看看。”
“客气什么呀,我觉得你适合绿色,回头给你拿一个。”
李雯一直经常给明月分更多的零食,明月不愿要,她太热情:“这么不给面子的?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搞得明月只能收下,可拿人手短,这是必然的。
她这又说要送发卡,明月太为难了,她没礼能还,百般推辞:“真不用。”
李雯说:“其实你挺漂亮的,就是不打扮。”
学校里打扮的人不多,他们的穿着,比乡下学生好,却也没有杂志那样。明月都不好再看杂志了,李雯的邀请还是不断,她为人大方,又
很有手段。
“明月,放学和我一起到门口买笔吧?”
“去那家新开的米粉店尝尝吗?”
“中午操场有篮球赛,一起看?”
她十分漂亮,笑起来不容人拒绝。明月跟她一块儿站在篮球场边,看男同学神勇过人,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秋斑鸠,在这发呆而已。
男同学不是,他们好像晓得有眼睛追逐自己,愈发卖力,明月觉得这跟乌有镇的男同学似乎没什么两样。她对异性的想象,只有李秋屿。
“你看十班的好帅啊!”李雯兴奋地喉咙发干。
明月不想看篮球赛,嘴里应付着:“是啊!”
乔老师看见过明月几次,不巧的是,她都正好跟李雯一块儿。乔老师是很严肃的,衣着简朴,在女老师中素面朝天。据说她已年过三十,却未婚嫁,这若放子虚庄,简直奇闻。自然,学校也有人议论,说乔老师是快要绝经的模样,学生提到她,又怕又钦佩,因为乔老师的课带得极出色,没有人能比过。可她那样严厉,一个眼神扫过来,像下了霜,叫你觉得枉为人身。
她把明月叫到办公室。
明月好学,上课和老师互动的多,老师们对她的印象不错:这是一个用功、机灵的好孩子。她一进来,物理老师跟她开玩笑:“李明月,穿这么厚啊,一只小鹌鹑。”
明月的作文在办公室传阅过,老师们觉得这孩子有趣。
“这次月考比上次进了几名,别骄傲,继续保持。”乔老师先肯定她的进步,话题拐到学校生活上,“你跟李雯走得很近?”
“不算,她和我一个寝室,有时候一块儿。”
“李明月,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有些话直说了。”
明月惊讶于乔老师说自己的出身。
本校老师是很骄傲的。
“李雯是城里人,家庭条件好,她漂亮,心思也不在学习上。当然,学习不是她唯一出路,你不一样,你只有一条出路。”
明月点头。
“你不能见人家玩儿,你也玩儿,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洗漱,其他都是不必要的。她们在那起哄看帅哥,你也要看吗?”
乔老师的教导,似曾相识,在乌有镇仿佛就已经听过很多遍。
“我见你在图书角看什么美容杂志,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正经书。”
明月想说杂志上的女孩子很美,不算不正经,她知道乔老师是善意,便没说什么。
“不要一时被城里的这些东西迷了眼,念不好书,这些你看见的接触到的,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乔老师黑眼睛注视着她,明月看到森寒刀锋。
“老师,那你现在得到城里的东西了吗?”
乔老师眼睛闪闪:“得到一些吧,李明月,就冲你能这么问,也不该浪费天分,这几回交上来的周记,我觉得你没用心,有点敷衍了,你会写东西,要好好珍惜。”
明月的周记写得循规蹈矩,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幼稚,希望别人倾听、理解,相反,她觉得自己的情绪独一无二,同学、老师,没有一个会懂,她像牛吃草那样反刍,不停地写。她把真正想写的,都放日记里,只有自己能看到,就像寂寞。
乔老师全是好心,明月想,她找我说这样多的话,我不能辜负她。可除却刚开始的写人物,其他的,她没那么多强烈的东西要书写了,一个人要做什么,是勉强不来的。
老师这样厚爱,却又只能勉强。
“你
第一篇写你奶奶的作文,老师们看了都说好,写的真实又立体,我给你投稿了,要是杂志录用,会告诉你的。写作这个东西,就是要多写多练,越写越好。”
乔老师认定她就是这样的水准,什么都能写好。
明月先是吃惊,说道:“我怕写不好,有时候不知道写什么。”
乔老师说:“我懂,你来城里念书有自己的感受吧,把最真实的东西写下来,尤其是令你感到痛苦的事情,一个人,越是经历痛苦,越能写出好东西。”
明月迷惘了,她不希望经历痛苦,谁不希望过快活日子呢?为了写出好东西,去经历痛苦,这太傻了。她所经历的,是躲不开的,谁要主动去吃苦?她不愿意。
乔老师的话却又是真理,快活的时候,她自己什么都不写,只想快活。
“我来城里念书,是想着往后能叫家人都过得好,过得高兴,要是念书只得到痛苦,太不值了。”
“人活着就有痛苦,不可能一直高兴,等你长大了在城里过,就知道会有新的烦恼。这种烦恼,和你刚才说的不冲突。”
乔老师的手按过来:“李明月,你有天分,天分和知识不一样,知识努力学了大家都可能获得,天分不是,每次作文周记你都得拿出最用心的态度来。”
明月问:“老师,你写东西吗?”
乔老师面容严肃:“我没天分,我只能考察我的学生有没有。”她快速说完,提醒明月,“不要再看没营养的杂志了,要看经典,这样有利于你写东西。”
明月生平第一次受老师这样细致教诲,她感动得答应,尽管有些事情和老师意见相左。出来时,碰见送作业的张蕾,她很机警,“你来办公室干嘛?”
明月见她眼睛盯着自己,说道:“乔老师有事找我。”
“什么事?”
“没什么。”
明月说完,就知道自己变成了张蕾的敌人,她洞见了老同学,张蕾自信在写作上比她好,更值得老师瞩目,老师的目光不该落在别人身上,得到老师的器重和喜欢,是张蕾习惯了的事。
好像老师是太阳,只能照耀她一人,难道她是向日葵吗?没了太阳就会失去方向。
“乔老师好像挺喜欢你的。”
“还好吧。”
她晓得,越简洁越浑不在意,张蕾越要气死,她小小地恶作剧一把,忽然想到李秋屿,她意识到,如果李秋屿资助了别的人,而更喜欢另一个学生,她的太阳被分走,她一定比张蕾更痛苦。
明月便有些怜悯地看着张蕾了。
“那你可要好好写,将来当大作家,好叫乔老师觉得自豪。”张蕾夹枪带棒丢过来,扬长而去。
明月心说,我又不是为了叫老师自豪才做什么的。
最后一节是生物课,课前,外班的男生找到明月,问她李雯喜欢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明月莫名其妙。
男生说:“你俩经常在一块儿,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明月很烦:“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是好朋友啊。”
明月说:“你自己问她。”
她现在寂寞已经不想着找个人说一说了,除了李秋屿,可李秋屿是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来看过她,吃顿饭又匆匆离开。没有人会真正为她驻足,她要学会自己吃掉寂寞。
这些不相干的人来跟她说话,成了负担。李雯那里太热闹,迎来送往,呼朋引伴,只有需要做事时,才能想起明月,使唤她,明月感受很久才想到这个词来概括李雯和她的关系。
明月不想跟李雯一块儿吃饭了,她们一起去食堂,李雯总是把钱给她,让她去挤窗口。剩下的找零要给明月,明月不要,给她放在餐桌的一角。
生物课还有两分钟下课,明月说内急,先跑出来,下楼时一个男学生从后头撞到她,她崴了脚,疼得大叫一声。
男学生下楼速度太快了,不知慌什么。
明月没法走路,坐在台阶上,男学生一直跟她道歉。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男学生高高的,瘦瘦的,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放心,我告诉老师送你去医院。”
明月试着站起来,太痛了,动不了,她一想到可能会耽误念书,心里不痛快:“你真冒失。”
男学生点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班主任把孟文珊找过来,她一见男学生,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话里有点怪的
意思,却又很亲近,孟文珊仿佛本来就认得他。
这事得告知双方家里,该上医院上医院。
孟文珊打电话给李秋屿,李秋屿到时,明月被送到医院拍片了。
医院也是高级的,不像村里,吊水的人都坐卫生院门口。
明月的脚踝需要拍一个核磁共振,那玩意儿轰轰响,她吓一跳,立马觉得自己真像清朝人,头一回见识到现代东西似的。
报告结果挺严重,李秋屿跟医生交流完,来找明月。
孟文珊陪着她在走廊等。
“医生说先静养看看,恢复不好的话,可能要动个小手术。”李秋屿是跟孟文珊说的。
静养是什么?明月心乱了,坐着不动吗?她怎么爬楼?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老师们的授课,人家都在学习,好了,天老爷一定是惩罚她:叫你不好好珍惜念书的机会,胡思乱想,这下不要念了。
她的心一下就悲怆了起来。
李秋屿跟她对视的一霎,看出她几乎要哭,极力忍耐着。
他摸摸明月发顶:“别怕,不会耽误你念书的,我来想办法。”
明月问:“我还能正常上课吗?”
李秋屿坐到她旁边,侧着身子:“前两周恐怕不行,要完全制动。”
奶奶,不能念书了。
明月想起杨金凤,心口绞痛,她歪下去,李秋屿的手立马搂过来,明月一挨到他黑色毛衣,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秋屿下颌蹭过她鬓发:“明月?”他赶忙喊医生。
孟文珊看看李秋屿,又看看明月,一个熟悉,一个陌生,熟悉的却也变得陌生了。
第22章 明月身体健康,什么……
明月身体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晕厥是突发性刺激。
医生奇怪这孩子来时除了崴脚,看着很好的。李秋屿诧异,只有他清楚是什么刺激到了她,可她才十几岁,因为这个事这样,说出去要招人质疑的。
明月很快醒过来。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李秋屿坐病床跟前问。
明月懵然:“我怎么躺这儿了?”
旁边孟文珊说:“你晕过去了,吓我们一跳。”
李秋屿转身,冲孟文珊微微摇首。
“没什么大问题,别担心,今天住一晚看看情况。”
他说完,明月立马撑着胳膊坐起来:“我要回学校。”
李秋屿安抚说:“我去问问医生,不过,你要答应我,咱们不要这么激动,心情放平和,有什么困难我都会尽力解决,但需要你配合,能听懂吗?”
明月看到他的眼睛,便安静了。
李秋屿出去和医生沟通,留孟文珊跟明月两个在,明月跟她道谢,孟文珊抱肩,冷似的,医院有暖气,正叫明月觉得燥热。她四下看看,多好的医院,子虚庄的人倘是生了病,哪怕到死,也不能睡一次这样的床,明月问道:
“孟老师,这个医院看病很贵吧?”
孟文珊说:“最好的三甲,你说呢?”
她完全是因为李秋屿,才把明月往这里送,他看重的人,她便也会看重。
李秋屿许久才回来,他还去了趟康复科。
他得背她下楼,明月不好意思,多大人了,长胳膊长腿往人身上一趴,实在不像样。
李秋屿说:“上来吧,我还背得动你。”
明月怕他觉得自己墨迹,趴上去了,李秋屿平时喜欢游泳,有肌肉,力量很足,背一个十几岁少年人不算什么。
若是明月再小几岁,孟文珊都要疑心这是李秋屿在外面偷偷生的孩子。她拎着东西,跟在后面,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幸福。
光洁的走廊里有病人散步,步履蹒跚,明月抬眼看他,距离近了,这人一双眼简直是烧出的两只黑洞,脸完全是土色,颧骨高耸,皮肉成了薄膜。明月从未见过病入膏肓的人,这人紧紧盯住她,目光却是空的。
死迎面走来。
这是非常骇人的感觉,明月见识过死,李万年的死,弟弟的死,卓腾的死,还有庄子里听说过的死,死都是打后头来,一下把人带走。此刻,却和她打个明明白白的照面,她一下看见死。
明月心狂跳,生命的时钟走到某一刻,就是这样的。她的目光,移到李秋屿的耳后,那里是紧致的皮肤,充满生命力,生命力却注定是要流逝的,明月突然感受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的手交叉在李秋屿胸前,身体抖动一下,圈紧了他。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明月趴在李秋屿身上看到的所有都倾斜着,建筑、汽车、树木……她一言不发,想着有多少人来这里,只为重现一点生命力。
一大半天在医院跑上跑下,孟文珊一直跟着,李秋屿说:“耽误你这么久没法上课,改天答谢。”
孟文珊说:“调过课了,你总跟我客气好像很疏远似的。”她观察他神情,又说,“我回去问问,落下的课到时能不能抽空补一补。”
李秋屿道:“还得麻烦你。”
孟文珊低声说:“又来,有什么麻烦的,这事本来就是见星不对。”
她在学校附近下车,一路上,明月都没说话,她一直呆滞看窗外。
车里没有旁人,李秋屿问道:“今天疼坏了是不是?”他察觉出她突然紧箍的那一下,他想她到底年纪小,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疼痛。
明月喃喃:“我怕死,我想活着,能跑能动能想事情。”
李秋屿说:“不至于,崴脚养段时间会好的,怎么会想到死呢?”
明月摇摇头,她需要一个人想想,她又继续看着窗外,不再开口。
暮风起来,金色华年刚入口处的竹子飒飒地动,地上有只鸟,大约是死掉了,嘴里还衔着树枝,城里的鸟也要做窝的。不晓得什么缘故,它竟死在这里,动也不动,明月物伤其类,想要下去挪到树旁,却也只是默默算了。
李秋屿把她背进电梯,电梯里有镜子,两人对视上,他笑道:“今天文静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明月便把脸垂下,嘴唇挨着李秋屿呢子外套。她在想那只鸟,自己的脚,心里涌起强烈的孤单和伤感,那只鸟,满怀憧憬地做窝,却死了。
进了家门,李秋屿叫她在沙发上休息,不要乱动。他脱下外套,洗手做饭,做饭总是很繁琐的,要择菜,洗菜,切肉,烟熏火燎弄半天。李秋屿的冰箱,总是向蕊在填,她其实不爱做饭,有时过来两人会一起摆弄,总归有点兴味。
吃饭的时候,明月拘谨着,她心里茫然得厉害,要住这里吗?她从没想过要跟李秋屿住一块儿,可寝室是不方便的,她没法蹲,医生说,上厕所最好坐马桶,坐马桶也很讨厌,她不习惯……她的脚巨疼,但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倘若是麻烦别人很久,家人也会怨气冲天,因为你成了拖累,负担,明月在子虚村见过这样的事,她心里充满恐惧,急躁,她仅仅是坐着,就觉得自己是废物了,没有任何价值。
“不合胃口?”李秋屿见她不吃问道。
明月惘惘的:“怎么崴个脚,这么严重?”
李秋屿说:“没骨折,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恢复期需要时间。”他注视着她,“明月,本来打算吃完饭跟你谈谈,你魂不守舍的,现在谈吧。”
明月从没这么为难过,她无助地听着。
“今天你晕过去,医生都很震惊,你把念书这个事看得很重要我明白,你压力太大了,我也不能无关痛痒地告诉你,别有压力。崴脚是个意外,以后也许你还遇到比崴脚更大的挫折,不过这都是后话,我们先不谈。现在发生的困难,现在想法渡过,脑子里不要一遍遍去回想,要是没发生会怎么样,没有意义了,也不要想着功课落下怎么办,麻烦到我怎么办,”李秋屿忽然笑笑,“这些问题,都能解决,你不是一直很信任我吗?”明月听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她说不出话,眼泪直打转。
她忧虑的,李秋屿早都替她想了一遍。
李秋屿道:“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想这些年,你跟奶奶一定遇到过很多困难,不都扛过来了?这次也能,更何况,还有我在,我答应你,你在这念书的三年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你,别害怕。”
明月捂脸哭了。
她哭什么?说不清,她不是一个人,有李秋屿,他跟自己一块儿,她不能叫困难打倒,她发誓,绝不。可她不怕困难,却忽然怕起死来,她一想到死,忧伤得不行,呜呜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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