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宁海难得降了温。路昭把厚外套拿出来穿上,付老头给照相馆外头挂上了暂不营业的牌子,两个人好好打扫了这栋小楼,又做了丰盛的年夜饭。
这是路昭八年以来,第一次和人一起过年。
上一回这么热闹,还是和方先生一块儿去潘州过年的时候。
因为热闹,他难得陪付老头喝了些酒,喝得脸颊通红,浑身冒汗。
付老头也有些醺醺然,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红包:“来,给你包的红包。”
路昭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接过来:“谢谢老板,老板新年发财。”
“什么发财,我这个岁数,能活得舒服就行了。”付老头摆摆手,“你这个年轻人才是,新年要好好努力,别在我这小照相馆浪费太久时间。你这么聪明,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别一蹶不振的。”
路昭心中有些苦涩,他何尝不想早日有正事干?
从握有实权、前途无量的年轻领导,落魄成一个小照相馆的打工仔,这等心理落差,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但他没有辩解,只应下了:“是,新年我一定努力。”
付老头毕竟年纪大了,喝完酒就犯困,连联欢晚会也不看了,洗洗就上床睡觉去了。
只剩路昭一个人,守着电视机里传来的欢声笑语,等到了新年的钟声。
倒计时响起时,外头放起了烟花。
路昭裹着厚外套,顶着夜里的冷风爬上了楼顶。
远处的大湾广场烟花齐放,绚丽的火树银花绽放在夜空中。
路昭看着,不由又想起多年前,和宋悦挤在工厂的楼道里,一块儿看烟花的场景。
那时候他们俩都是穷学生,觉得自己除了年轻,一无所有,所以对着烟花期许未来。
可是现在,他们已走出好远好远,已各自有了成就,往回看时,路昭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期许的光明未来,也不过是有事做、有梦想、有伙伴。
而这些,在他年轻、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已经拥有。
可惜,人在拥有的时候,不觉得这些有多可贵。等到朋友渐渐走散,一个人独自前行时,才意识到曾经的富有。
路昭看着烟花,默默许愿。
新的一年,希望左安县的案件能够结案,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希望自己能够顺利复职,有事情可做。
希望自己和朋友们都能平安健康、喜乐无忧。
第147章
然而,事不遂人愿,新年过后,平平无奇的日子又熬过了好几个月,路昭依然没有等到任平飞的消息。
他心里虽然明白,左安县这等大案,办起来困难重重,从立案到结案要花不少时间,但他仍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被放弃了?他还有重新任职的可能吗?
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一开始笃定结案后自己就能复职的,现在也不敢肯定了。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确定的事。
就算老领导任平飞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一定会想办法为他争取新职位,可世上的事情是有变数的,任平飞也不过是这层层系统里的一处枢纽罢了,比他这个螺丝钉强一点儿,但也有许多难言之隐。
路昭在等待的日子里,将左安县的事件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想分析出自己在当时的情境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可是,无论他想出多少种解决方案,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他已经在那紧急关头出于本心地选了一条路,再也没法更改了。
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冲洗照片。
照相馆的生意比起他刚来时好了不少,养活他和付老头完全没有问题,但他毕竟不甘心就这么在日复一日的照相、洗照片中虚度光阴。
他心中还有远大的理想,所以每浪费一天,都觉得羞愧和煎熬。
一个月又一个月,宁海的春天都过完了,炎热的夏天快步迈入这座海滨城市,路昭依然在小照相馆,干着枯燥普通的活计。
他跟着付老头学会了摄影,现在拍照片很有一手——可他并不觉得有成就感,因为这只是他实在没事干了,只能闲得拿相机练手、解闷。
原先他还看得进书,可最近脑子里太乱,看书都沉不下心,日日只是在院里的大伞下坐着发呆。
付老头看他魂不守舍的,也直摇头叹气:“年轻人,果然还是不能长久干这活儿。把人的斗志都磨没了。”
他翻了一页报纸,喝完了一杯茶,看路昭还在外头发呆,就喊:“明明,过来!”
路昭回了神,连忙起身走进屋:“怎么了?”
“我看你最近精神恍惚,是不是在我这小房子里待久了,憋坏了?”付老头问他。
路昭一愣,摇摇头:“没有。我就是……夜里没有休息好。”
付老头道:“你天天就在屋里,也不出去走,时间久了,人就容易胡思乱想。要不,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出去玩玩。”
“不用了。”路昭道,“我也没什么想玩的地方。”
然而,话音刚落,他瞥见了墙上的日历。
五月七日。
好快,离康娃子被杀,马上就要一年了。
回想这一年,自己真是过得大起大落,荒诞离奇。
路昭盯着那日期,忽然又反应过来。
自己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三十岁生日,也是母亲去世满十年的日子。
路昭心头一闷。
二十岁生日,母亲去世时,他满心迷茫,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人生再无光亮。
整整十年过去了,他即将迎来三十岁生日,可现在的他,依然满心迷茫,看不清未来。
这十年,他好像做了很多事,走了很远的路,可又好像只是原地踏步。
路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转向付老头:“我请几天假,出去走一走。”
付老头这才笑了:“这样才对嘛,主动出去散散心,回来就又想开了。”
路昭打起精神,收拾了轻便的行李,第二天就乘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宁海和他老家,虽然都在暨州,可并不在同一条铁路线上,没有直达车次。他只能先从宁海乘车,到暨州的州府,再换乘去松明县的火车。
加上换乘等车、火车晚点的时间,路昭花了一天一夜,才在五月九日上午抵达松明县。
十年没回来,这个小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站在宽阔的水泥马路边,看着路旁崭新的楼房,有些不敢相信。
他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了县人民医院,又想去找那时帮过自己的旅馆老板。
可是,十年过去,医院旁边的民居全都变了模样,矮旧的二层小楼变成了四五层高的水泥楼房,开的店面也不知换过了多少轮。他一家一家走过去,竟然辨认不出,哪一家是当年住的那家旅馆了。
他只能按照记忆,找到大概的方位,选出几家与记忆中相似的旅馆,一个一个走进去看,却发现前台坐的都不是那位老板。
路昭只能安慰自己,也许这位善良的老板好人有好报,已经发了大财,去做别的大生意了。
他就在这几家旅馆里,随便挑了家看着干净整洁的,开了一间单间,付了两晚房费。
把背包扔在房里,他戴上帽子,就独自出门,准备去看看以前的学校、以前住的大院,再远远看看林老师。
他揣着兜,低头走出旅馆,没留意对面马路上,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正仰头看着路边的旅馆门牌,仔细辨认。
“也不是这间。”方曜喃喃着,一边努力回想那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着完全变样的楼房和门牌。
小唐和另一位警卫员小周穿着便衣,跟在他身后,不解道:“方院长,您在找什么?”
方曜说:“找十年前住过的一家旅店。”
小唐吃了一惊:“十年前?”
一向沉默的小周也忍不住开口:“这恐怕不好找。”
“对啊。餐饮店做得好的,开个十年倒还算常见,可是旅馆开个五六年就顶天了。这时代在变,物件和装潢日新月异,才装好的旅馆,没几年就过时了,就算不过时,这东西、房间也用旧了,大家都爱住新的,旧旅馆就开不下去了。”小唐说。
方曜也略微丧气,这附近的旅店看了个遍,最后实在没找到当年入住的那家小旅馆,只能找了一间最大最新的旅店落了脚。
他还记得,今年的五月十日,是阿昭的三十岁生日,也是阿昭母亲去世满十年的日子。
虽然阿昭不过生日,但是他应该会回来祭奠母亲的。
方曜深吸一口气,平复焦急忐忑的心情。
明天,阿昭应该会出现吧?
同一片天空下,路昭慢悠悠把崭新的松明县逛了一圈。
许多老房子被拆了,老街道被扩建了,老店也换成了新店。但也有不少建筑仍是原来那样,比如他读过的小学、中学,比如他从小长大的宿舍大院。
甚至,在大院门口摆摊卖冰凉粉的阿明叔,都还是那副老样子。
他没有开店面,依然是摆着小摊,生意很不错,摊位上坐满了人。
路昭远远看了许久,想起高考录取通知书被父亲撕碎那天,被赶出家门那天,坐在阿明叔的摊位上吃的那碗冰凉粉。
那时年纪尚小的他,对生活中的苦难还一知半解,碰上父亲不准他去读书,就觉得已经是人生中最大的困难了。
等他经历了十几年的漂泊,再次回到原点,看到这处凉粉摊,想起当年那个坐在摊位的小板凳上,垂头丧气地吃凉粉的少年,有种往事如过眼云烟般的淡然,还有些怀念和羡慕。
人生中的困难,只有咬着牙扛过去之后,回头来看,才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现在也一样。
如果这次他熬过去了,等以后回头来看,是不是也能像今天这样,云淡风轻地笑一笑。
路昭深吸一口气,压低帽檐,抬步走过去,用方言说:“一碗冰凉粉。”
“好勒。”阿明叔并没认出他,揭开木桶盖子,给他舀出一碗凉粉,淋上料汁,“两毛钱一碗。”
路昭掏出两枚硬币,往一旁的收钱纸盒里一丢,埋着头飞快吃完了一碗冰凉粉。
凉粉缓解了浑身的闷热,好像也让他打起了精神,他又去看了看林老师,回到旅店早早睡下,第二天大清早就起床去了殡仪馆。
然而,一进殡仪馆的大院,他才发现,院子里早已经变了样。原本只是低矮的两栋小楼,现在扩建成了好些楼房,院子比原来大了两三倍。
路昭只能先去办事大楼,凭母亲的信息找到他的灵位所在的楼栋,爬上二楼,让楼层的值班员工带自己找到了灵位。
殡仪馆经常打扫,母亲的灵位和骨灰盒都很干净,锁在透明玻璃柜里。
路昭看着里头母亲的画像,心中泛酸,低声道:“妈妈,我来看你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眼眶就蓦然红了。
十年前,也是在今天,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切依靠和庇护,觉得天都塌了。
没有母亲,就没有了家,没有了能扎根安定下来的根系。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在外漂泊。
本以为自己历经千帆,再次回到家乡时,应当是功成名就、春风得意,没想到仍是一无所有、失魂落魄。
路昭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他轻声道:“妈妈,我好没用啊。”
玻璃窗里的画像中,母亲只是温柔地笑着、慈爱地看着他,像是在说:没关系,有出息、没出息,都是妈妈的孩子。
一想到母亲会这样说,路昭的眼泪就更加汹涌地往下掉。
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听见母亲这样安慰他。
好想能够扎根安定,能有一处新的立足之地,有一个第二故乡。
好想能够有一个港湾,能让漂泊了十几年的他,安心地停下来,洗去一身疲倦,睡个好觉。
第148章
路昭在灵位前哭了很久很久。
而在殡仪馆的办事大厅里,方曜打了好几个电话,花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托关系问到了路昭的母亲的身份信息,让办事员帮忙查到了灵位所在的楼栋。
办事员把楼栋位置写在纸条上,递给他,方曜接过来就走,却听身后传来办事员们的小声聊天。
“今天来祭奠这位先生的,都长得很好看呢!刚刚那个雌虫也是,我好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雌虫了。”
方曜脚步一顿,心头狂跳起来,返过身就问:“刚刚也有人过来查过这个灵位?他长什么样子?”
办事员一愣,回想一番:“个头很高,应该有一米八,身架子很好看,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
话还没说完,方曜已经一阵风一样地冲了出去,吓得两名警卫员连忙跟在他身后。
而此时,正在灵位前抽噎的路昭,每天带在手腕上的智脑,忽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路昭的抽噎一顿,立刻接通电话。
“小路,好消息!”那边的任平飞喜气洋洋的,“左安县那个案件已经基本要结案了,该抓的人抓得差不多,你不会有危险了。赶紧回首都来恢复身份,组织要考察你,又要提拔你啦!”
路昭的双眼猛地亮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现在马上买票!”任平飞说。
“好、好!我马上就回首都!”路昭激动得语无伦次,“感谢你,感谢你领导。”
“快回来吧!回来再说!”任平飞没有多说,挂断了电话。
路昭挂断电话,高兴得手舞足蹈,扑到母亲的灵位前:“妈妈,你听见了吗?我马上要复职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妈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真的有出息了。”
“等明年,我再来看你!”他吸了吸鼻子,扬起笑容,用袖子把母亲灵位的玻璃门擦擦干净,才赶紧往楼下跑。
这一栋楼建得像医院,楼道很长,所以两头都有楼梯。路昭方才上来,走了老远,快走到走廊尽头了,才找到母亲的灵位,这会儿心里着急,就直接从这头的楼梯跑了下去。
而他刚刚跑进楼梯间,另一头的楼梯口,方曜冲了出来。
他默念着刚刚记住的位置,一排一排看过去,看到最后,才找到路昭母亲的灵位。
灵位前的地上,还摆着刚刚放上来的,几个新鲜的苹果、一包糕点。
方曜眼中猛地燃起惊人的亮光。
“他来过了。他还活着,还好好的!”他激动极了,连忙四下去看,大声地喊,“阿昭!阿昭!”
两个警卫员被他吓了一跳,这层楼的工作人员也跑出来制止:“这位先生,这里禁止喧哗!”
方曜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一看见前面就有个楼梯口,脑子一动,就立刻往楼梯口跑去,飞奔下楼。
两名警卫员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吓得够呛,急忙跟在他身后:“方院长,您慢点、慢点……”
方曜哪能慢得下来?他飞快冲出大楼,往大院门口跑,刚越过前面的楼栋,就看见远远的院门口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阿昭!”方曜脱口就喊,什么都顾不上了,眼里只看见那道清瘦的身影,朝那边狂奔而去。
然而那道身影没有停留,飞快消失在门外。
方曜只恨自己不能飞过去,几乎把毕生的速度都跑了出来,连小唐和小周都被他一下子甩在身后。
他跑出院门,外头是来来往往的陌生行人,走在县城灰扑扑的陌生街道上,唯独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方曜焦急地四下张望,可视线所及,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庞、一个个陌生的背影。
方才那道身影,就像是做梦一样,昙花一现。
梦醒了,他就消失了。
小唐气喘吁吁追上来,拦住方曜:“方院长,您不能乱跑!”
方曜怔怔的,一边喘着气,一边喃喃道:“又错过了。”
他眼里的光亮再次熄灭了。
小唐叹了一口气:“您别着急呀,既然路先生还好好的,肯定还能找到他。”
他和小周一块儿安慰了方曜许久,才扶着失魂落魄的方曜,慢腾腾往旅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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