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昭还记得他的话——他工作时领导问他为什么进入研究所,他说,想要看到这个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国家重振昔日的荣光。
方先生就是在为这个理想而工作。
而这个理想太远大、太沉重,所以他一刻也不能停歇,一直投身在工作中。
想必方先生是不会考虑什么“糊口”、什么“社会地位”的,这才算是真正为理想工作吧。
而自己考虑的那些东西,对方先生而言,都是庸俗的身外之物而已。
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能“理想”之所以叫“理想”,从字面上就带了超脱现实的意味,而自己一个无法脱离现实的人,哪能想得出什么“理想”?
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理想”,一辈子就是平凡而碌碌无为地活着,永远无法企及方先生的高度,路昭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方曜终于看了过来:“怎么了?”
路昭一愣,连忙说:“没什么。”
他这样回答,方曜就不再追问,继续吃饭。
方先生对他总是这样,尊重他的隐私,从来不过多追问。
路昭以前觉得这是良好的修养和品格,但现在他又觉得,这样的处事方式透出几分薄凉。
尊重,但也代表着疏远和不在乎。
方先生对方恒就不是这样。
路昭不禁看了看身旁的小胖崽。
小胖崽正坐在专属座椅里,皱着小脸,小肉手不熟练地握着勺子,努力舀饭吃。
之前他根本不用餐具,端起碗来就舔,但因为吃得太快容易长胖,再加上他已经两岁了,要开始习惯吃需要咀嚼的饭菜,所以最近路昭开始教他用勺子吃饭。
可是,这个新工具,方恒还无法熟练使用,总是把盘子里的饭菜挑得洒出来。
旁边的方曜就会一边吃一边注意着他,看见他频频出错,一口饭都吃不上,也不会教训他、催促他,只是鼓励一句,等着他自己慢慢吃。
胖崽也很执着,在自己专注的事情上,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和毅力——无论面对什么困难,都一定要把饭吃到嘴里。
虽然总是把饭菜挑得洒出来,但他并不气馁,也不会胡搅蛮缠乱发脾气,只笨拙地用勺子一点一点地挖,半天吃上一口,再半天才吃上第二口。
但一整顿饭好歹也靠自己吃完了。
看见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路昭能大概猜想到,方先生小时候,他的母亲是如何教导他的。
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位引路人,从小被这样教养长大,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敏感脆弱、畏畏缩缩?
可惜,没有这种“如果”。
方曜第一个用完午饭,搁下筷子,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上楼去,而是开口:“明天需要给你放一天假么?”
路昭一愣:“放假?明天方决先生和文越先生要过来吗?”
方曜看向他:“明天是五月十日,是你的生日。”
路昭瞪大了眼睛。
年初给方恒庆祝生日的时候,他提过一次这个时间,没想到方先生竟然记住了。
他顿时十分感动:“您还记得呀。”
方曜说:“正好明天是周日,我在家,可以照顾方恒一天。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庆祝生日,你和朋友好好去玩吧。”
要放在原来,路昭肯定不会休这一天假。
一来,这份工作每月是按照工作天数来计薪水的,一天能赚四元钱,休一天假,就少了四元钱,而他一个月的吃喝开支都用不到四元钱。
二来,他也舍不得花钱出去和朋友玩,出去玩一趟、吃个饭,花的钱可能够他过上一个月,所以他宁可继续工作,还能多和方先生相处一会儿。
但是这一次,他认真想了想。
倒不是他自己多么想要庆祝生日,而是想到平时对自己多加关照的宋悦、王志,自己理应找这个由头请他们出去玩玩,感谢他们的照拂。
攒钱虽然也很重要,但攒钱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维系友谊也是生活的重要部分。
路昭便点点头:“那我明天休一天假,后天再过来。”
“嗯。”方曜应下,又说,“你在这里工作也快一年了,把方恒照顾得很好,作为感谢,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路昭一愣,登时又惊又喜,连讲话都结巴了:“您、您有心了。”
方曜起身去了楼上,不一会儿,提下来一个小纸袋。
纸袋上还印着“玫瑰牌手表”几个大字。
路昭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手表,一块手表可不便宜!
“打开戴上看看,应该要调表链。”方曜将纸袋放在他面前,“我不知道你的手腕尺寸,所以没让店员调表链,他给了我工具,可以自己调。”
路昭连忙听话地打开纸袋,将里头的方纸盒拿出来拆开,盒子里是一只精致的机械表。
表盘并不大,全钢链的表链十分纤细秀气,路昭一眼就很喜欢。
他把手表拿出来,自己戴上,表链果然宽松了一大截。
方曜伸手过来,捏住富余的表链,让手表刚好掐住他的手腕。
虽然他并没有碰到他的手,可路昭仍然心头一滞。
“取掉四节就差不多了。”方曜说,“取下来吧,我帮你调。”
路昭将手表摘下来递给他,在他低头调表链的时候,就偷偷地盯着他看。
方先生平时的样子就很英俊了,认真做事的时候更加迷人。
只可惜,他像块石头一样,任凭风吹浪打,他自岿然不动。
路昭惆怅地想:雇佣协议里约定的两年雇佣期,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他能见到方先生的时间,就只剩下一年了。
等小胖崽回到父母身边,他和方先生的雇佣关系结束,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方先生了。
他兀自惆怅着,方曜很快将表链调好,把手表递过来,又将卸下来的几节钢链装进纸盒里。
“这些你收着,要是以后戴着不合适了,还可以把链子加上去。”
路昭连忙点点头,把东西接过来收好。
等方曜上楼去了,他才赶紧端起自己的手腕,捧着新手表反反复复地看。
这可是方先生送他的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送,不是给他旧衣服穿,不是把有他的照片洗出来给他,而是专门买来手表送给他!
路昭稀罕这只手表稀罕得不得了,一下午不时抽出来看一看,晚上回去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第二天是周日,正好宋悦和王志都在寝室闲着,路昭就宣布了自己今天过生日,要请他们出去玩。
宋悦登时两眼放光:“有进步呀小路同志,还知道出去玩了。我要去上次那个游乐园,中午再去隆安大街吃饭,下午逛街!”
王志和路昭都没有他会玩,只能对他的安排表示赞成,三人便高高兴兴地出发去游乐园。
他们在游乐园尽兴地玩了一上午,中午直奔隆安大街,吃完午饭也没有休息,立马就去逛街了。
宋悦尤其喜欢逛街,这会儿又是五月,正好是置办新夏装的时候,他拉着路昭王志在百货商店里看个不停。
王志倒对买衣服没什么兴趣,他只喜欢对宋悦挑中的衣服发表一些老土的审美评价,弄得宋悦频频对他怒目而视。
路昭是三个人里最急需置办衣物的人,因为他这一年来个头蹿了一大截,现在已经稳定在一米七九,去年的夏装早不能穿了。
但他不会在百货商店里买,他都是自己买布回去做,只要学些新颖款式,做出来的衣服就可以又结实又好看。
这会儿,他的目光被货架上的一条连衣裙吸引了。
他从没穿过裙子。
一来,长裙长袍在帝国时期,是贵族雄虫雌虫才能穿的,所以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把长裙长袍视为压迫剥削阶级的象征。
二来,建国后社会风气变化,大家都需要劳动,也以劳动为荣,长裙长袍就逐渐淘汰,简单朴素的衣裤开始流行起来。
前些年往大街上一走,很少见到穿裙子的人,这几年国内改革,经济开放,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穿裙子的雄虫雌虫又多了起来——毕竟在夏天,裙子还是凉快多了。
但对于路昭这种条件的家庭,裙子这类只能穿一季的衣物显然有些奢侈,同样的布料做成长袖长裤,可以穿一年四季呢。
路昭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收了回来——虽然他现在攒了些钱,但还是需要天天干活,裙子并不方便。
也许,等到哪一天他可以自在地天天穿着裙子了,他就算有出息了吧。
“哎,路昭,这款运动鞋好看!”宋悦叫着,把他拉过来,又问旁边的售货员,“现在鞋子更好看了,但怎么还变便宜了呢?”
售货员笑道:“我们店的供货商,是从南方宁海港进货的,样样东西都物美价廉。”
王志在旁问:“意思这鞋是进口货?”
“不是。”宋悦说,“你没看新闻呀,自从总理考察宁海港之后,那儿的工厂跟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了,那东西做得可好了呢。现在那边就缺人力,好多人跑去打工。”
路昭把这双运动鞋拿起来看了看,真是又结实又好看,鞋子的价格也从原来的二十五元,变成了十六元。
宋悦也拿了一双,感慨道:“这就是轻工业的发展呀。”
路昭赞同地点点头,看向售货员:“麻烦帮我拿一双四十一码的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阿昭有在进步哦!刚开始有点慢,因为没有受到什么挫折,但量变会慢慢积累成质变的~
——
第46章
在宋悦和王志惊奇的目光中,路昭接过售货员递来的运动鞋,试穿合适,当即决定买下来。
宋悦扑哧一乐,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看着孩子终于长大了,知道自己花钱买东西了,哈哈哈哈。”
路昭付了钱,接过包装好的鞋子,拎着沉甸甸的纸袋,有些不好意思:“人要进步的嘛。”
宋悦连连点头:“对对,小路同志是可造之材!”
他拉着路昭和王志往外走:“今天正好有空,咱们去照相馆一起照个合影吧!”
路昭一愣,随即高兴道:“好主意!我都没想到呢!”
他的小相册里还空着许多页,它不应当只用来装方先生,而要用来装下他完整的人生。
他们最后在隆安大街上找到一家照相馆,三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儿,拍下了一张合影。
宋悦坐在正中间,穿着时髦的衬衣和牛仔喇叭裤,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肩后,两手张开揽着身旁的同伴。
他左边坐着路昭,端端正正的,微笑看着镜头,右边则是王志,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年轻人身上的朝气蓬勃、青春洋溢,就这样定格在了照片中。
一整天玩下来,回到寝室时天都黑了。路昭抱着脸盆出去洗澡洗漱,回来后就坐在书桌前写东西。
宋悦今天下午逛街收获颇丰,洗澡洗漱完之后,仍然兴致勃勃,把自己买的衣服鞋子一一拿出来试穿。
光是自己试穿也就算了,他穿好了,还要来问:“好看吗?”
路昭下午已经被他问了无数遍,这会儿连头也不抬:“好看。”
宋悦:“你脑袋都没转过来,一眼都没看!”
路昭只能把脸转过来,看了看他,然后说:“好看。”
宋悦不甚满意,凑过来看他:“在写什么呢?”
“日记。”路昭扬了扬手中的新本子,“从今天开始写。”
“哈哈,因为今天玩得开心是不是。”宋悦笑道。
他把自己的椅子拖过来,凑在路昭身旁:“对了,你今天怎么也不买点夏天的衣服?王志还能穿去年的,你长高这么多,穿不了了吧。”
路昭一边写日记,一边说:“我买布自己做。”
说到这个,他忽然一顿。
方先生应该也需要新夏装吧?
现在的衣服面料几乎都是纯棉,一年穿下来,手肘、后臀和膝盖处很容易磨薄磨破,要么一年做一次新衣服,要么就得打补丁。
方先生的衣服没有补丁,那就是每年会做新衣服。
他送了自己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自己给他做两套衣服,也说得过去。
路昭又想起之前自己做的布鞋,方先生似乎很喜欢,整个冬天一直在穿,连以前最常穿的皮鞋都搁在一边了。
现在天气已经热起来,厚布鞋穿不住了,他可以再做一双薄的,和衣服一起送给方先生。
路昭心里盘算好,第二天赶到小别墅,吃早饭时就同方曜提了自己的想法。
方曜顿了顿,说:“你不用回礼,我自己去裁缝铺做。”
路昭连忙说:“我自己也要做新衣服,不麻烦的,只要量一下您的尺寸就好了。”
方曜正要摇头,路昭又补充了一句:“顺道再给您做一双薄的布鞋,夏天可以穿。”
“……”方曜顿了顿,没再摇头。
只收布鞋、不收衣服未免显得过于矫情,他只能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两个大人先吃完早饭,趁着胖崽还在和不听使唤的勺子斗争,路昭从兜里掏出软布尺,准备给方曜量尺寸。
可就在站到方先生跟前时,他才意识到,熟悉的人之间量尺寸是多么暧昧的一件事。
他的个子比方先生矮了小半个头,和方先生面对面站着时,像被他整个人罩住了。
体型上的差距,让他不自觉地紧张,而离得这么近,若有似无的暧昧氛围,像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的心脏。
路昭屏住呼吸,头也不敢抬,小声说:“请您抬起手臂,向两边展开就好了。”
方曜展开手臂,路昭深吸一口气,才拉开布尺,去量他的胸围、腰围,还有臀围。
正值春夏之交,方曜身上只穿了单衣单裤,展开双臂后,胸口的肌肉就将单衣薄薄的布料撑起了清晰可见的轮廓。
路昭将布尺围住他的胸口,稍稍拉紧了些,布尺立刻把这饱满的胸肌勒得往外溢出。
路昭瞥见,登时满脸通红,连忙放松布尺,给他量了个较宽松的数字,记在白纸上。
而后是量腰围。当前的上衣普遍做得宽松,方曜又不注意穿着打扮,每天上班穿单位发的正装,在家就穿着晃荡荡的家居衫,即便路昭与他朝夕相处,也从没注意到他的腰身。
这会儿,他用布尺一围,才发现方先生的腰腹很结实,肌肉硬邦邦的,这是核心力量强的表现。
想想也对,方先生每天都早起锻炼,一直奉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看看方决和方恒,身体素质都很好,家族有这样的遗传基因,方先生的体格肯定不会差。
他记录下腰围的数字,然后就到了最尴尬的臀围。
路昭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静可靠,然而握着布尺的手依然止不住地开始发抖,他就这样抖着手,将布尺围住了方先生的……
等等。
为什么方先生这里和他不一样。
路昭疑惑地看着方曜裤头处略显凸起的部分。
他不知道是不是方先生扎在裤子里的上衣下摆没有拉整齐,就收紧布尺,想要把那个略微撑起的弧度压下去。
方曜轻咳一声,说:“不用太紧。”
路昭无知地抬头:“您喜欢穿宽松的裤子吗?”
“……”方曜的神色难得有几分躲闪,含糊地应了。
路昭这才放松布尺,记下一个宽松的数字,然后说:“现在要量腿长、肩宽和臂长,您可以放下手臂了。”
方曜依言放下双手,路昭听见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方先生似乎也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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