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火灾一般是从厨房开始的,他的厨房却好端端,一点事都没有。
如此明显的人为纵火,消防队最后却没能给出一个起火原因。
路昭抱着相册,面无表情。
他忍住了最初的怒火,开始仔细地想,肖立群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做的收集证据的事。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郑大虎手下的小混混发现了自己天天在街上游荡,拍他们的照片,觉得有异常?
还是,他寄到首都的那封信的内容,被泄露给了肖立群?
路昭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因为他寄到首都的信再无后文了。
这事被压下去,本身就说明,肖立群背后还有人。
这下事情可棘手了,他如此谨慎,可还是打草惊蛇。
而除了让上级来查处剿清这帮势力,他一个普通干部,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路昭对着被烧毁的相册发了一整天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
下一次,肖立群烧的就不是相册,而是他路昭。
他路昭不怕死,而肖立群也不怕背人命。
说不定,他通过操纵郑大虎,手里已经有不少人命了。
他们就是这么嚣张,黑白勾结,官官相护,在这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把人民吃得连血肉都不剩。
路昭歇了一整天,才打起精神,把新住处收拾好。
由于原来的那套屋子被烧得暂时不能住人了,他搬到了楼上的另一套空宿舍中,独住一层。
肖立群虽然把他安排远了些,却还要让他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看来对他的忌惮还没有打消。
路昭心里有些杂乱无章,不知该如何下手,继续这盘棋局。
在绝对的优势之前,他还有什么能做的?
他不再贸然行动,沉下心来消停了一阵子,把这里的情况写信告诉了宋悦和任平飞。
没过多久,宋悦就如约托朋友过来,取走了路昭整理好的证据,还有那台照相机。
——没错,这些东西没有被烧毁。
肖立群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些重要的证据,路昭把它们藏在了办公楼的公共图书室里,没放在自己的住处。
路昭拜托宋悦把这些证据都留下备份,并且把照相机的照片洗出来,寄到首都任平飞那里。
可惜,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任平飞的回信。
[上次的举报信再无后文,想来此事干系甚广,勿轻举妄动,注意安全。
证据我已收到,但现在举报无门,为你安危着想,暂且压下。]
路昭深深叹了一口气。
产业园的建设如期动工了。
路昭只是个被架空权力的副县长,在里头根本起不了一丝一毫的阻拦作用。
之前每一个工程的竞标结果他都看过了,可是竞标结果是递交党委会审议,他只是挂职的副县长,不是党委成员,连会议都参加不了,更别说投什么反对票。
而且,这县里的领导那么多,就他一个投反对票,也没有作用。
县里的财政大权握在县长手里,而县长就是肖立群这个书记一手安排上来的,两个人沆瀣一气,想尽办法从国家、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
路昭憋着气,看着他们把产业园修得惨不忍睹,路灯装上还没三个月就坏了一半,绿化更加一言难尽,不知是哪座山里挖来的野树,栽也栽不活。
就这么离谱的产业园,修了一两年,居然还验收成功了。
国家拨下来的款花得精光,全进了肖立群、郑大虎等人的口袋里。
而产业园有了,依然没产业,县里的经济、税收,没有丝毫起色。
路昭好几次都觉得这地方真是没救了,可他又犟,怎么都不愿意向这些勾结势力低头,硬是在这里留了下来。
肖立群不给他派活儿干,正好他的人事关系也不在这里,工资归首都的原单位发,他就无所谓干不干活,每天早上进自己办公室看完早报,就溜出来在街上闲逛。
这闲得不得了的一两年里,他给方先生写了不少信,就光写这里的风景、矿产,还有今天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东西。
他也告诉方先生,那张照片不小心烧毁了,希望方先生能再寄一张照片给自己。
可惜,依然没有回音。
第126章
任平飞给路昭写了好几次信,问他工作如何,是否要提申请回首都。
路昭每次收到他的信都一阵动摇,认真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要继续待在左安县。
在所有人看来,他一个年纪轻轻、前途大好的干部,待在这个无法作为的地方是在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可是路昭不甘心就这样低头。
这里的老百姓也是千千万万老百姓中的一部分,没道理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都当家做主了,他们还活在旧社会被吸血。
两年时间里,路昭把左安县的乡镇村落走了好几遍。
肖立群等人在那边建着产业园,瓜分国家拨款,他就在这边走访群众,详细记录这些年来勾结势力在当地的恶行。
虽然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小,反抗不了什么,但他依然坚持,每天挨家挨户进行思想教育,普及和培养老百姓当家做主、起来反抗的意识。
日积月累的微小努力,一点一点让左安县发生了变化。
老百姓们不再沉默受罪,而是自发组织起来,同街头的小混混对抗。
每次一有混混来收保护费,整条街的商户都跑出来,拿的拿菜刀,拿的拿板凳,把混混们赶走。
一次两次,三五次下来,老百姓们发现路县长说的是对的。
当别人被收保护费的时候,自己不伸出援手,那保护费迟早会收到自己头上。
当收二十元保护费的时候,自己没有反抗,那迟早会有收四十元、八十元的时候。
而只要他们团结起来,他们的人比小混混多多了,所有人都不用交保护费。
路昭把他们分成了街区,定期去给他们讲课。
他一直坚持学习,每天都要去图书室看书,只是以前看经济学、管理学和各类专业书籍,现在潜心钻研《论持久战》。
他汲取新民党成功的历史经验,非常注重群众的组织性,他把他们分成街区、小组等群众自治组织,自行选出组长、委员,由街区和小组轮流组织学习活动、朗诵活动等。
这些小打小闹并没有引起肖立群的反应。
在他看来,这些运动都是虚名,又不产生经济利益,也不触犯他的经济利益,他便放任不管。
在他眼里,路昭只是比其他锻炼干部待得更久一点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在路昭每天看书、实践、组织运动的时候,他在喝酒打牌、呼朋引伴,把国家的拨款哗啦啦引入自己的口袋。
路昭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能听见楼下肖立群的宿舍里,震天的喝酒笑闹声。
他沉住气,在黑暗中等着自己的机会。
上级帮不了他,方先生没有回音,宋悦爱莫能助,可是他还有他自己。
他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左安县待到两年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时机。
州里下发了振兴产业的规划,要在州里兴建一批国有独资工厂,专做煤矿加工。
工厂出资由州里的国资委承担,建设工程承包给了州里的建设局。
换言之,这工程是州里包揽的,各地只需要积极报名,说清自己的区域优势,州里就会过来考察工厂选址。
左安县因为具有资源优势,又有产业园这个场地,受到了州里的特别关注,还打电话来特意催他们报名。
可是这种大项目,县里没有主动权,就代表着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肖立群等人一商量,这活自己干不了,也不让别人干,竟然一口回绝,连名都没报。
好在路昭在单位公告栏看到了这份通知。
在看到通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路昭当机立断,连夜在单位开了介绍信,坐火车赶到州里,找到州政府的对口部门,谈了一整天。
他这两年的走访,已经把左安县摸得一清二楚,介绍起县里的资源禀赋、交通优势,滔滔不绝。
虽然左安县已经回绝了州里的报名,州里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其他县城了,可因为路昭的极力争取,州里最终成立了考察组,来左安县考察。
肖立群等人知道后大吃一惊,等考察组来了后,赶紧请吃请喝,好好招待,想打探州里的消息。
然而,他一个书记加另一个县长,碰上别人问县里的资源情况,竟然一问三不知,人家第二天就不带他们了,全程由路昭陪同考察。
考察组在县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走的时候,组长把路昭叫了过来:“左安县的条件这么好,经济改革这么多年了,却一直是老样子,甚至没有人家资源禀赋差的县城发展的好,我认为这其中必定有原因的。”
他看向路昭:“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路昭毫不避讳:“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一把手就是风向标。左安县的一把手,在这儿待了七八年了。”
组长心中了然,又说:“如果是这样,这个项目批下来,工作也不好开展哪。”
路昭脑子里急急转着,想着如何能说服他。
“廖组长,我是首都下来锻炼的干部,在这里待了两年了。”路昭说,“我的领导、朋友,都劝我回首都,说我待在一个没法做工作的地方,是虚度光阴。”
“我可以说走就走,因为我不在这里土生土长,我也不需要在这里讨生活。”
“但是生在这里的老百姓,却没法逃。”他认真地看着廖组长,“我知道这里的风气不好,可总得有人拔除这个风气,总得有人来做第一个吧?”
廖组长笑了笑:“小路,我很佩服你。”
他喝了一口茶:“但是,州里做这么大的工程,是要推动经济发展的,投进去的这些钱,是要有水花的。”
他把茶杯放下,看向路昭:“如果你是我,一个好做工作的县,和一个不好做工作的县,你会选哪一个?”
他摊了摊手:“两边都是老百姓,没有谁轻谁重,我为何不选一个好做工作的县?”
路昭立刻转换思路:“可是,从资源优势、交通优势上来说,西南片区没有比左安县更合适的。如果要去别的县城投资,得多花多少钱?”
廖组长又顿住了。
路昭眼睛转了转,说:“廖组长,您就如实向州里汇报,咱们等州里的决定。”
廖组长只能应下。
路昭把考察组送走,又赶紧坐火车去州里,一一拜访领导。
要放在以前,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勇气,连认都不认识人家,就敲门进人家的办公室,坐下来就开始自我介绍、开始滔滔不绝。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丢人,不怕被人笑。
他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在背后议论他,他只要自己的目的达到。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李了。
不过,他比老李幸运,在他的百般努力下,第一批工厂选址出来,左安县赫然在列。
听到这个消息,廖组长特意给他办公室座机打电话,恭喜他。
电话的末尾,他感慨了一句:“小路啊,有你这样的决心和行动力,什么事办不成哪!”
路昭感谢了他,并说,等工厂建好了,再请他来参观。
左安县的煤矿加工厂正式动工,在本地招募建筑工人,路昭动员群众积极应聘,很快县里就有一批建筑工人,相应的小摊贩、小餐馆、小商店,也都冒了出来。
路昭每天都去工地看一圈,和老百姓们打招呼。
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早餐店主老张,也在工地附近摆摊,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推着小摊过来,卖包子馒头。
他的儿子张平康已经读高三了,不过每天晚上还是会早早下课,来帮母亲摆摊。
路昭在他们的小摊上买了两个肉包,一个白煮蛋,笑着问:“在这儿摆摊,是不是生意比以前好多了?”
老张连连点头:“比以前挣得多多了,孩子的学费也不用愁了。路县长,多亏您拉来这个大工厂!”
路昭咬了一口肉包子,说:“等工厂建起来,你也去应聘,就算当个保洁员,以后退休也有退休金,不用康娃子负担你。”
老张连忙说:“好、好,听您的,准没错。”
路昭又问旁边的张平康:“今年都上高三了,成绩怎么样?能考个什么大学?”
张平康有些腼腆,说:“我是全班第一名呢,老师说,可以考首都的大学。”
老张忙说:“听路县长的,路县长可是首都的高材生。”
路昭笑着摇摇头:“听老师的,老师比我专业。”
看着他们脸上满足的笑容,路昭欣慰地舒了一口气。
两年以来被孤立、被架空、被边缘化的憋屈,到州里苦苦相求、低声下气一个一个去游说时受的冷眼,和这些真诚满足的笑容比起来,霎时就算不了什么了。
他心中感慨万千,回家后又给方先生写了一封信。
虽然已经没有照片,而且心里装了太多人、太多事,方先生的样子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路昭多年以来给他写信,已经养成了习惯。
他好像不是在给方先生写信,而是在给他心中向往的方向写信。
他在和自己心中的目标对话——我没有放弃、没有停下脚步,我一直都在朝你前进。
把左安县的最新情况写在信中后,路昭细细看了一遍,看到自己写下的、曾经做过的那些看上去丢人又疯狂的事,不禁一笑。
[方先生,我好像完全变了,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些事。
可是做完了,回头去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只要厚脸皮和努力就能做成的事,根本不算难事。
怕的是用尽全力,却无法改变,原地踏步。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先尝试。
路昭。]
第127章
第二年夏天来临时,左安县的煤矿加工厂完全建成,生产线验收完毕,工厂正式启动运营。
工厂背靠着州里,底气很足,一口气谈拢了附近多座煤矿,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原煤矿石运进工厂,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人们一天三班,忙个不停。
这座工厂的生产链环节涵盖了洗煤、煤产品加工。洗煤就是将原煤加工成精煤,精煤又可以再加工,得到煤焦油、煤气、沥青等工业品。
这些基础工业品不愁销路,而且工厂背景实力雄厚,接到的都是大订单,因此开工不过几个月,就给大家发下了第一笔季度奖金。
拿到钱的工人们笑开了花,而工厂还在不断扩大生产规模,招聘新工人,每天都有乡镇的老百姓涌入城里,来问工厂招不招工。
路昭看见这景象,十分欣慰,计划着要在老百姓中间动员一下,把工厂附近的空地利用起来,摆摊、开商店、开饭馆。
这么多工人要吃要住,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又能喂饱好多人的肚子了。
不过,正在他为这事仔细谋划时,工厂的总负责人钱厂长急匆匆跑进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就喊:“不好了!路县长!”
路昭被他吓了一跳,从书桌前抬起头来:“别着急,坐着慢慢说。”
“哎呀,还坐什么坐啊!”钱厂长冲过来就抓起他的手臂,“您快跟我去看看吧,厂里叫人砸了!”
路昭心中一沉,赶紧起来,正要跟着钱厂长走,又折回来,从抽屉里翻出了宋悦给自己重新送来的照相机。
“走!”他把照相机塞进兜里,锁上办公室的门,匆匆跟着钱厂长往楼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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