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车马慢》作者:Shim97.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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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声枪响过后,这件连环杀人案结案过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老张、记得张平康,记得他们是受到了怎样的冤屈压迫?

  不能就这么结束了。

  他盯着贺委员看了好久好久,胸口的怒火翻涌叫嚣。他终于抬起脚步,一步一步,挤开人群往前走。

  他要进办公楼,可警察已经在拉警戒线,连忙把他拦住:“现在不准进去!”

  路昭一把推开他:“滚开!”

  他冲进办公楼,脚步越来越快,直接爬上了三楼,穿过楼梯间乱糟糟忙活着的警察们,跑进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办公桌的最底层,有一个上锁的抽屉,钥匙路昭随身携带着。

  他伸手到兜里去掏,掏出那小小的一片钥匙。去对准那锁眼时,他的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有对上。

  路昭喘了几口气,按捺住胸口堵得他发痛的怒火、悲痛,勉强镇静,对准锁眼,打开了锁。

  他一把拉开抽屉,里头是数个整理好的文件袋。

  那是这些年来,左安县百姓们受欺压的口述纪录、各种荒诞离奇的决议文件、被小混混欺负打砸的店面的照片、老百姓的断腿断手的伤情证明或照片,有厚厚的一大摞。

  路昭把这些文件袋全部拿出来,揣上照相机,快步回到了宿舍,很快收拾好一个行李背包。

  他要去曝光这些事。

  宋悦给他算过账,告诉他这样不划算,可是他现在不想算账了。

  如果每做一件事都要精细地计算好处坏处,瞻前顾后,他还当什么父母官?

  这些累累血债,放在哪一个家庭上,都是灭顶之灾,老张为了报仇甚至豁出了全部。

  如果这样的复仇只是昙花一现、如果这样豁出性命的复仇都只能激起小小的浪花,那老百姓们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难道下一回再出这样的事,又要靠一个“老张”豁出性命来报复坏人吗?

  他不能让老张就这么白白死了。

  路昭背上这个旧帆布包,就匆匆出了门。

  才走出宿舍楼,恰好县委办公室的主任走过来,看着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便问了一句:“路县长,这是去哪儿?”

  路昭便说:“正好,我要休个年假出门,你帮我写个假条报备一下。”

  主任愣了愣,路昭作为下来锻炼的异地干部,每年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和半个月的年假,可是他从来没休过假。

  眼看他背着包要走了,主任忙问了一句:“那您去哪儿休假啊?”

  路昭早跑远了:“随便写个地方!”

  离左安县最近的火车站,从县里过去要坐两个小时中巴车,而且这车一天只有三趟——正对应着三趟经过这个车站的火车。

  一趟是大清早去首都的,一趟是中午去南边宁海的,最后一趟是下午去东边螺城的。

  中午去宁海的火车十一点半发车,所以早上这趟中巴车是九点发车。

  而这会儿已经八点四十了,客运站在县城东边,挨着产业园,离这儿有十里路。

  路昭背着旧帆布包急匆匆冲出县委大院,挤出看热闹的人群,往县城东边跑。

  恰好一个老百姓蹬着自行车经过,看见他在路上狂奔,忙骑着车追上来:“路县长,跑这么急,上哪儿去?”

  路昭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去客运站坐九点的车!”

  “哎哟,这可赶不上了呀!”老百姓赶紧叫他,“快上车,我载你去!”

  路昭抓着背包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你也要上客运站?”

  “我是煤矿厂上班的工人,正好是这个方向!”这个雌虫工人一边说,一边猛踩自行车,自行车飞快往前冲去。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分针走过了九点整,路昭心里着急,说:“老乡,还能不能再快点?”

  雌虫蹬出了一身的汗:“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九点过五分,他们冲到了客运站门口,正看见一辆写着去火车站的中巴车,已开出了车站,只留给他们一个车屁股。

  “等一下!等一下!”路昭连忙大喊。

  雌虫也赶紧蹬着自行车去追,追出一里路,中巴车司机总算听见了,把车停了下来。

  路昭连滚带爬地冲上了车,连司机都连连说:“路县长,不急、不急。”

  路昭喘了几口气,从窗口探出头来:“老乡,谢了!”

  雌虫工人扶着自行车,在路边对他挥挥手:“赶上就好!别耽误您的大事!”

  路昭喘着气,微微一笑。

  是啊,是大事,是左安县所有老百姓的大事。

  中巴车缓缓开动,路昭在座位上坐好,才察觉脚上空荡荡的。

  低头一看,一只布鞋被蹬破了鞋面,半个前脚掌都露了出来,他方才一路狂奔,竟然没发现。

  路昭哭笑不得,动了动露在外头的前脚掌。

  这鞋他从首都穿过来,都好几年了,也该换了。

  可这会儿人已经在路上,只能等下了火车,再在宁海买鞋。

  他坐着摇摇晃晃的中巴车,赶到了火车站,坐上了中午这趟去宁海的火车。

  路昭没法在宁西州进行曝光,因为州里官官相护的风气很重。而且这样大的命案一旦爆出来,州里的大领导多多少少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他们会尽全力压住消息,不管是否有贺委员的施压。

  他要是在州里去找报社,别说这新闻能不能发出来,就算侥幸发出来,只怕还没卖完一天,就会被收回全部销毁。

  而且州里的领导、贺委员的势力一旦通过报社找到他,那他手里的证据,甚至他这个人,都会有危险。

  路昭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冒不起这个风险。

  他冒着生命危险的蓄力一击,必定要一击即中。

  所以路昭要去宁海,去这个经济发达、信息发达,但政府监管还不到位的地方,先找小道报社把这个新闻刊登出来。

  哪怕事后依然可能被人发现这些线索是他主动提供的,可能被多方针对倾轧,可他好歹把事情曝光了。

  老张的死就像点燃他胸口怒火的最后一根引线,如果他不做些什么,任这用生命燃起来的火花就此熄灭,他一辈子都宽恕不了自己。

  曝光这些会有什么后果,他以后再去想。

  在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上,路昭抱着胸口的帆布包,那里头厚厚的文件材料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握住胸前小小的玫瑰花吊坠。

  在方先生不在的日子里,它陪着他度过了无数孤独、煎熬、难受的日日夜夜。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可前方的路依然漫漫看不见尽头。

  他已经很累,伤痕累累。可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压弯了他的脊背。

  脚下的泥淖里伸出无数的手,拖着他的脚步,想阻挠他的前进。

  那泥淖里传来轻柔的、诱惑的声音。

  “歇一歇吧。”

  “停下来,坐一会儿,何必这么着急赶路?”

  “你为他们奔走,他们会记得你吗?”

  “你这么累了,歇一歇,不要紧的。”

  路昭真的很累很累了。

  他也很想像其他人一样,就此停下。

  他无数次路过肖立群的宿舍,听到里头那些欢笑怒骂、纸醉金迷的声音时,他都不由自主地问自己。

  这么辛苦,这么累,到底是为什么?

  他也不要像他们那样奢靡享乐、搞不正之风,但他甚至连一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永远奔波在路上。

  明明他走的才是正确的路,可为什么他走得要比他们辛苦千万倍?

  为什么这些走错路的干部还有同伴、还能拉帮结派,他这个走着正确道路的干部,却踽踽独行,连互相支撑的战友都没一个?

  路昭握着掌心里的小小玫瑰花,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疑惑不解、愤懑抱怨压下去。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现在他没有老师了。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要靠他自己去找出来,一切的路,都要靠他自己去走出来。

  这次贸贸然去宁海,曝光左安县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也预料不到后果。

  可是,人生总要走到这个阶段——前人铺的路已经走尽、经验已经用完,到了自己去闯的时候。

  虽然面对着未知的未来,但路昭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代表着,他走得比他的老师们都要远。

第134章

  坐了两天火车,路昭终于抵达宁海。

  六月的宁海已经十分炎热,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路昭一下火车就被迎面的滚滚热浪一冲,冒了一头细汗。

  他擦擦汗,趿拉着破了个大洞的旧布鞋,挪出了火车站,在广场边上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宋悦打电话。

  幸好,大中午的,宋悦在公司没出门,电话响了几声就接通了。

  “喂,我是宋悦。”

  路昭忙说:“宋悦,我是路昭,这会儿在火车站,你下午有空吗?有事找你帮忙。”

  宋悦愣了愣,说:“火车站?宁海火车站?”

  路昭:“对。”

  “你来宁海了?怎么事先也不讲一声,我好去接你啊。”宋悦说着,就起了身,“等着啊,半小时到。”

  路昭还想再说自己求他帮的是什么忙,可那边已经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只好在路边等着,过了半个小时,宋悦开着小轿车在广场外转了一圈,找到了他,把他接上了车。

  “你怎么回事,灰头土脸跑过来,鞋都跑烂一只。”宋悦看见路昭脚上,钻出破洞的大半个前脚掌,就不由好笑,“好歹你也是个领导,不能这么不讲究吧?”

  路昭身上穿的还是在左安县那身的长袖白衬衫,这会儿把两只袖子挽上去了,还热得一直冒汗。

  他坐在副驾驶拿手帕擦着汗:“上车的时候跑太急,哪顾得上这个。好险,差点没赶上车。”

  “这么急做什么?来宁海有事要办?”宋悦发动轿车,“先带你去百货商店买个短袖、买双新鞋。”

  路昭说:“我来找你帮忙。你有没有认识的报社主编、记者?”

  宋悦神情一凝,瞥了他一眼:“你要干什么?”

  路昭:“你先说认不认识人吧,要是没有熟人,我自己去找。”

  宋悦道:“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干什么,我才知道找哪个程度的熟人啊。”

  路昭撇撇嘴,说:“就是先前跟你提过的,曝光左安县这些年,老百姓被欺压、被剥削……”

  “停停停。”宋悦连忙说,“敢情你大老远跑一趟是为了这个。上回打电话跟你说了半天,你不都应下了,不冲动行事了吗?”

  路昭说:“这回不是冲动,我想好了,我……”

  “你再想想。”宋悦摆摆手,“我还不知道你?你一旦被个什么事情一激,胸口就发热,脑子就冲动,那股气撑着,叫你去定安门广场放炸弹你都干得出来。”

  “你说这回你没冲动,那你是不是又被什么刺激了,一口气憋在胸口,你就急匆匆冲出来了?”

  路昭:“……”

  多年的朋友,几度救他于生死,宋悦对他的了解可说是比他自己还清楚。

  他深呼吸几下,说:“没错,我是有一口气憋着,我才千里迢迢跑到宁海来。”

  “可是人这一辈子,总要争一口气吧?要是事事都把得失算得明明白白,我和那些蝇营狗苟的吸血虫有什么区别?”

  “我几时叫你事事都算得失了?”宋悦说,“你平时干的那些不论得失的事,还少吗?我有说过你什么吗?”

  “这回是情况不一样了。”宋悦拍着方向盘,“你的上级都告诉你了,上面有人压着这些事,他都拿他们没办法,为了保护你,才压着。现在你自己去把这些曝光,这些只手遮天的人一旦把你找出来,你怎么办?”

  “你自己天天说着以人为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冲动起来,就要把自己搭进去。你要知道你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了啊!”宋悦把轿车开到百货商店门口,停下。

  “别人拉帮结派,不仅有上下级帮忙,还有父母、有兄弟、有家人。你就一个光杆司令,你一搭进去,这摊子事还有谁来管?”

  路昭抿了抿嘴:“对,就因为没有别人了,所以我才非做不可。”

  宋悦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路昭,你说话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任?或者你不对自己负责,你也得对我负点责任吧?”

  “你的命是我救的,读书的时候我千里迢迢跑到暨州,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你在首都被人诬告,又是我想办法到处去闹,把你捞出来。”

  “你现在要管这摊麻烦,等你出了事,又要我去捞你?”宋悦戳着他的脑袋,“我又不是打渔队出身的,我也不敢保证每回都能捞上来啊!”

  “而且,我电话里也跟你讲过了,你要是斗得过他们也就罢了,要是斗不过,不是白白把自己搭在里头?”

  路昭紧紧握着拳头。

  半晌,他说:“宋悦,我知道你做生意久了,事事都有个预测、有个把握。”

  “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预测和把握的。”

  “你去做,不是因为你预测了成功、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看向宋悦,“而是因为你必须要做、不得不做。”

  “这不像做生意、搞投资,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不行,就去那里。”路昭说,“这个没有选择,就像你不能选择你的父母是谁一样,左安县的老百姓,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

  “有本事的人都逃出了县城,可总还有那么多平凡普通的老百姓生活在那里,他们也是人啊。”

  “我们是读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成为了精英、领导,比他们有更多选择。可我们不能因此就麻木了,忘了别人不像我们这样有本事、有很多的选择,忽视了这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老百姓作为人的平等权利。”

  “如果我把他们的命,放在天平上,与我曝光左安县事件的个人得失,去比较轻重,那我和肖立群、和贺委员有什么区别?”

  “那是两条无辜的人命,宋悦。”他轻声说,“不是一个数字。”

  “我的个人得失与它们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要做成它,不计代价。”

  宋悦愣愣地看着他。

  路昭的眼眶微微发红,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大学时那样单纯懵懂,已经染上了沧桑和疲倦,但却依然澄澈。

  宋悦看着他,心中忽然觉得羞愧。

  大学毕业七年了,自己在浮华的生意场上浮浮沉沉,本来还以为始终坚持着初心,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买卖,哪知道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被侵蚀,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普通人。

  可路昭的社会地位比他高多了,却一直到现在都站在普通人中间,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

  多么难能可贵。

  宋悦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笑了笑:“好吧,我说不过你。”

  路昭望着他:“你答应帮我了?”

  宋悦叹一口气:“我们从长计议,好歹把你藏得严实一点。”

  他按了一下路昭的安全带按扣:“现在,先下车,去买件短袖、买双新鞋。你这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我在路上捡了个要饭的。”

  路昭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跟着他下车,趿拉着破布鞋,和宋悦一块儿走进了百货商店。

  宁海的夏天热浪滚滚,但首都的夏季姗姗来迟,天气才刚刚热起来。

  方曜结束短会,一边翻着笔记本,一边往办公室走。

  大家围在他身边热烈地讨论,一直走到他办公室门口,还争论了老半天,才散去。

  方曜一边盯着笔记本若有所思,一边伸手去掏兜里的办公室门钥匙。

  可他掏出钥匙来,眼睛还盯着本子,钥匙在半空里对了好半天,都没对上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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