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喂完了方恒,小胖崽瘫在座位上打了个饱嗝,两手抱住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开始昏昏欲睡。
方恒每天基本是晚上八点睡觉,早上八点醒,这会儿离八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可能是他上午干嚎了太久,这会儿累了。
路昭刚好不想继续待在餐桌上,便说:“方先生,方恒好像要睡觉了,我带他去洗漱。”
方曜一顿,停下同徐行知的交谈,转过头来看他,这才发现他根本未动的碗筷。
“先吃饭吧,他在这里躺一会儿也没关系。”他说。
徐行知也笑着说:“是啊,方恒是小朋友,你也是小朋友,发育阶段要多吃点东西。”
这位徐先生说起话来,就同他的人一样,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路昭一下子红了脸,讷讷地点点头。
似乎连委屈了一下午的心,也舒展了一点。
他盛了饭,安静地缩在一边埋头吃饭,夹菜也只敢夹自己面前的三道素菜。
方曜看见了,便将桌上的菜盘子重新摆了一遍,让两个荤菜换到了路昭跟前。
“多吃肉。今晚你辛苦了。”
路昭连忙道谢,他根本没料到有客人在,方曜还会这样照顾自己,心中对他的一点怨怼立刻烟消云散。
徐行知笑着打趣方曜:“你很关照这位小朋友嘛。”
方曜说:“今晚吃得这么丰盛,总不能亏待厨师。”
徐行知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小朋友厨艺真好。”
这时,白淑忽然开口。
“我的茶喝完了。”他端正地坐着,看向路昭,“再帮我倒一杯来。”
路昭下意识就想站起身,但方曜已经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去厨房拿来了茶壶。
白淑微微一愣,连忙也站起身:“方先生,您不用亲自……”
方曜站在主位上,拿过了他的杯子:“我这里不像白小姐家里,事事有佣人伺候。照顾不周,见谅。”
白淑脸上浮现一丝懊悔和尴尬。
方曜给他的杯子倒满茶,又给徐行知的茶杯也倒满,然后满上自己的杯子,才将茶壶放在一旁,同路昭说:“渴的话,自己拿个杯子倒点茶喝。”
路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亲自去拿茶壶给客人倒茶,只能傻乎乎地点头。
吃完饭,他便抱着已经睡着的小胖崽上楼去。
他摆弄着小胖崽的胖胳膊胖腿,让他配合着脱下小背心和短裤,然后把他抱进放好温水的澡盆里洗澡。
小胖崽闭着眼睛哼哼唧唧,没一会儿又在澡盆里睡了过去,路昭给他洗干净,套上纸尿裤,抱到了大床上,自己再去搓洗胖崽换下来的衣裤。
等洗完衣服晾好,他打算下楼去,才发现楼下的饭局已经结束,方曜坐在了钢琴前。
他弹的是早上练习过的那首曲子。
路昭从小县城出来,听过的音乐仅限于广播里放的解放歌曲、劳动歌曲,这首曲子还是今天才第一次听。
这是首明亮欢快的曲子,有种说不出的肆意洒脱,又带些年轻的思念和遗憾。
伴着钢琴声,徐先生邀请白小姐跳了一曲舞,那华丽的快节奏步伐,看得路昭眼花缭乱。
一曲结束,徐行知长舒了一口气:“白小姐跳得太好了,我这不入流的舞技,差点跟不上。”
白淑笑了笑:“行知也跳得很好。”
他的目光看向坐在钢琴前翻曲谱的方曜。
这目光算不上隐晦,楼上偷看的路昭发现了,徐行知也发现了,他走过去拍拍方曜的肩:“今晚你是主人,总不能一直弹琴吧?”
他将方曜拉了起来:“来来,我替你弹琴。要跳哪一首?要不要跳《蓝色湖畔》?”
闻言,白淑抬眼看向方曜。
“不。跳《金色岁月》。”方曜说。
他站到了白淑跟前。
白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他本来也比方曜矮了大半个头,又很清瘦,这样一低头,显得十分小鸟依人。
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楼上偷看的路昭默默地想。
他心里有些没来由的苦涩。他这样又丑又土的歪脖子树,是没有机会站在方先生面前的,他只能这样躲在楼上,偷偷地看着楼下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方先生带着白小姐跳的舞更像是双人踢踏舞,两人没有肢体接触,甚至连面对面都少,可每次只要同方先生正面对上,白小姐就会羞涩地笑出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中意这位先生。
要是方先生也中意白小姐怎么办?
路昭咬住了嘴唇。
他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这些干什么,就算方先生不中意白小姐,也会是其他更优秀的小姐,与他这棵歪脖子树有什么关系?
小而简单的舞会结束,方曜送徐行知和白淑出门,路昭这才敢下楼来,去收拾餐厅,将碗筷端进厨房去洗。
厨房的窗户开得很大,能看见大半个花园,路昭走进去时,就透过窗户看见了站在花园门口道别的先生小姐们。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看见白小姐用羞涩又仰慕的目光看着方先生,然后将自己的手背递给他。
方先生握着他的手,微微低头,在他手背轻轻一吻。
路昭在厨房里偷偷看着,垂下眼来,便看见自己裹满泡沫、正在搓洗盘子的粗糙双手。
这世界好不公平,为何有的人生下来就赢在起跑线上,有的人奋斗一辈子都赶不上人家的起点呢?
他心头微酸,低下头继续洗碗。
过了片刻,客厅门廊处有响动,方先生送完客人回来了。
路昭默不作声,清洗着碗筷,不一会儿,方曜走了过来,说:“我把今晚的酬劳放在餐桌上,你走的时候记得拿。”
路昭没有回头看他,只点点头。
方曜没再说话,不过路昭仍然能感觉到,他站在门口看了自己一会儿,才离开厨房,走上楼去。
路昭收拾完厨房,将围裙解下来。一楼只剩下厨房和餐厅还亮着灯,他擦干手,关掉厨房灯,走出来时,忽然发现餐桌上放的纸币下,压着一张小卡片。
是方先生给他的?
路昭抽出小卡片,那上面是一行利落潇洒的钢笔字——
劳动最光荣。
路昭心头猛然一热。
一整晚的自卑压抑、唯唯诺诺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笑了起来,将小卡片好好揣进兜里,像欢快的小鸟一样飞出了这栋别墅。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路昭一路跑回学校,洗了个凉水澡,高高兴兴地拿出刚买的崭新信纸,将铅笔削尖,伏在桌上开始给老家写信。
打长途电话十分昂贵,路昭到首都之后只舍得给林老师拍了一封电报,现在挣了些钱,买了信纸信封和邮票,总算可以写信了。
他在信中详细地写,自己已经入住学校的宿舍,条件很不错,老师们都很热心,又写在首都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完全可以解决生活费,让林老师不用担心。
虽然开学后这份工作能否保住还是个未知数,但路昭没有把这些写在信里。
他写:雇主先生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虽然话少,但很尊重我,我做这份工作感到很充实。
第8章
不知不觉,路昭来到首都已经大半个月了。
他很幸运,碰上一位有教养的雇主先生,一点儿也没被刁难。上次帮忙准备了招待客人的晚餐之后,雇主先生似乎更信任他了一些,将家里除了二楼大书房之外的所有房间钥匙都给了他,让他得空的时候打扫一番,也可以在工作之余,进入一楼的小书房里看书。
虽然雇主先生说,这间小书房只放着他小学和中学时期看的书,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路昭每次进来时还是小心翼翼,一次只拿一本,看完了立刻还回去。
和路昭老家县城里新民书店摆放的单调书籍不一样,这些书不仅天文地理历史科学样样都有,而且不少是外文原版书籍,内容都非常有趣。
有时候路昭看得入迷,甚至会忘记陪小胖崽玩,惹得小胖崽十分不满,在方曜面前告他的状。
不过方曜并不会责备他,还会问问他能不能看懂,有什么疑问。
路昭能感觉到,这位方先生尤其欣赏勤奋好学的人。
这与他老家的那些雄虫非常不同。
路昭的父亲就常把“雌虫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雌虫天生就不擅长读书,怎么努力都比不过雄虫”这类话挂在嘴边。
想到老家,路昭便不由自主开始担心起母亲来。
为了养两个孩子,以及供一个好吃懒做的丈夫,母亲除了工厂文员的工作之外,还要打两份工,非常辛苦。
他想过要寄一些钱回去,可母亲几乎整天都不在家,要是收到钱的是父亲,那就糟糕了。
而且,寄钱其实也没什么用,母亲并不是挣得少,他的工厂文员这份工作,其实勉强可以养家,只是弟弟身体不好,总是这样那样要花钱,父亲又喜欢挥霍。
现在他已经离开家了,没人照顾弟弟,那母亲应该会辞去两份零工,早些回家照顾路庭,家里节省开支,其实不过是省去了父亲大手大脚的那份钱而已。
路昭准备好好攒着钱,寒假回家的时候,给妈妈买些好东西吃,直接寄钱的话,钱根本用不到妈妈自己身上。
这天,方曜出门上班,他照常在家照顾方恒。
现在小胖崽已经走得很稳当了,也学会了自己上厕所,只是仍不喜欢穿衣服,每天好说歹说,也只肯穿条裤衩。
想着小虫崽反正不需要出门,路昭也就没有强求,只是叮嘱他光着脚不准去花园,免得被花园的碎石子路扎破脚底板。
“宝宝想出去玩。”方恒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肥肥短短的手指挠着脑袋。
他已经在家里玩了一整天,这会儿太阳要下山了,外面花园很凉快,正是舒服的时候。
“出去玩就要穿鞋。”路昭拿出他的小凉鞋。
小胖崽皱起了脸:“宝宝不穿鞋。”
路昭不容拒绝地告诉他:“出去玩必须穿鞋。”
小胖崽哼哼唧唧开始耍赖,往地上一坐,不肯起来。
路昭蹲在他跟前,把小凉鞋放在旁边,说:“耍赖没用,要么穿鞋,要么在家里玩。”
小胖崽嘴巴一瘪,说:“阿昭是坏蛋!”
路昭微微皱眉:“你怎么总说别人是坏蛋呢?不满足你的要求,就是坏蛋吗?”
小胖崽根本不听他讲理,看路昭回应了,说得更起劲了:“阿昭是坏蛋!阿昭是坏蛋!”
路昭气得直想揍他一顿,不过想想,胖崽连对亲舅舅方曜都是这样骂的,更不用说他了。
他盯着坐在地上的小虫崽,片刻,说:“你这样说,让我很难过。”
小胖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听到他说难过,得意地朝他吐舌头。
路昭板着脸:“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小胖崽一愣,正扮着的鬼脸也顿住了。
路昭说:“我不会给你做饭,不会给你洗澡,不会陪你玩了。”
小胖崽急忙说:“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路昭故意问。
小胖崽的黑眼珠滴溜溜转,说:“舅舅让你给宝宝做饭!”
居然还知道拿方曜来压他,路昭心头那点火气彻底被这小屁孩点燃了,说:“那我就找你舅舅辞职,不干了。你让舅舅给你找别人做饭吧。”
小胖崽傻眼了。
路昭站起身,不再搭理他,往书房走去。
方恒原地傻坐了一会儿,看路昭走进了书房,连忙耸着屁股自己爬起来,墩墩墩跑到书房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看。
路昭在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盘腿坐在早上刚擦过的木地板上,翻开书开始看。
方恒在门口偷看了好一会儿,可路昭背对着门口,也看不出来是不是还在生气。他期期艾艾地挪进来,凑到路昭跟前,拉拉他的袖子。
路昭一动不动,眼睛都不抬一下。
方恒就把肥嘟嘟的脸蛋往他怀里挤,带点讨好地撒娇:“阿昭在看什么?”
这一招对大人们很好使,一般他们会捏捏他的脸蛋,然后把他抱起来。
可路昭把他推开了,换了个方向,继续背对他看书。
小胖崽有些茫然失措,在路昭背后站了一会儿,委屈地噘起嘴,呜呜地小声哭起来。
路昭依然没有搭理他,小胖崽的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要引起路昭注意似的。
就在这时,门口一响,方曜下班回来了。
方恒立刻跑到书房门口,爆发出嘹亮的哭声:“哇——”
刚下班的方曜果然走了过来:“怎么了?”
小胖崽一边大哭,一边朝他伸出两只小手要抱抱。
方曜把他抱起来,让胖崽坐在自己小臂上,语气不无调侃:“这回还流眼泪了,难得。”
路昭放好书,走过来:“方先生,下午好。”
看他过来了,小胖崽立刻告状:“阿昭欺负宝宝!呜呜呜呜呜……”
路昭有些着急,怕方曜真以为自己趁他不在欺负小虫崽,不过方曜微微朝他摇头,转而问方恒:“他怎么欺负你了?”
方恒一边哭,一边说:“宝宝想出去玩,阿昭不带宝宝玩。”
“是不是你想出去玩,但又不穿鞋呢?”方曜识破了他的诡计。
一计不通,方恒又说:“他不给宝宝做饭,不给宝宝洗澡!”
方曜一挑眉,说:“那可不行。”
得到了舅舅的肯定,小胖崽立刻硬气起来,转向路昭:“舅舅不答应!阿昭不能辞、辞、辞……”
他只听过一次“辞职”这个词,还没记住。
路昭说:“可是你说我是坏蛋,我不想再给你做饭了。”
小胖崽一愣,大眼睛又泪汪汪的了,他转向方曜,想要舅舅帮帮忙。
方曜总算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他被小胖崽眼巴巴地瞅着,沉吟片刻,故意说:“既然这样,舅舅再给你找别人做饭吧。”
方恒傻了。
路昭朝方曜鞠了一躬:“方先生,那我走了。”
他走出书房,朝大门口走去。
小胖崽立刻急了,在方曜怀里拼命扭动,要下到地上。
方曜把他放在地上,小胖崽朝路昭追了几步,又一犹豫,返回来拉方曜的裤腿。
“舅舅、舅舅,宝宝一起。”他仰着小脑袋恳求。
方曜低头看着他:“舅舅也没有办法。”
方恒又哭了出来:“舅舅有办法,舅舅帮宝宝……”
方曜往门口看了一眼:“阿昭要走了哦。”
方恒扭头一看,路昭已经打开大门,在门外穿好鞋了。
他急得不得了,也不纠缠方曜了,立刻跑过去,在门口哭得直跺脚:“不行、不行!哇——”
路昭穿好了旧凉鞋,就这么蹲在门口,看着他:“你哭吧,哭得再大声也没用。”
闻言,小胖崽更加急得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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