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车马慢》作者:Shim97.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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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曜压下心中的酸疼,笑着说:“我有什么事?你在我怀里这么久,大家都在看呢。”

  路昭像猛然意识到这是食堂,一下子脸红了,连忙直起身,四下看看。

  看他恢复了正常,方曜心中微微一松,随之而来又是沉重的惆怅。

  他故作轻松,说:“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肖医生那里检查一下。”

  路昭连忙点点头:“对,你要经常检查,按时吃药治疗。”

  方曜没有说穿,只笑了笑,两人一块儿吃了饭,就跟着肖医生去诊疗室。

  肖医生先让路昭在外等着,把方曜叫进了诊疗室,问:“按照你对他的了解,你认为他之前受到过哪些刺激呢?”

  方曜坐在椅子上,回想片刻,说:“第一个,应该是他母亲去世。”

  “在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的母亲被他父亲下毒害死。当时他母亲正要给他过生日,中毒之后他背着人去医院,但是没有抢救过来,他母亲就死在他面前。”

  肖医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还有吗?”

  方曜:“还有一次,是他参加工作后,带他的那位老师,在一起下乡的时候,被水冲走,在水里磕破了脑袋。阿昭背着他跑了几十里路回到县里,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硬了。”

  这件事还是阿昭写信告诉他的。

  他在信中看到,根本想不到这件事对阿昭这个亲历者而言有这样巨大的冲击。

  肖医生继续记录:“还有没有?”

  方曜再次回想一番,想起了宋悦告诉自己的,左安县的事情,便同肖医生简略讲了一遍。

  肖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说:“这是另一种类型的精神刺激。他也真是不容易,普通人一辈子能经历几次生死,他这么年轻,就见过好多回了。”

  方曜一顿:“要是说他自己经历生死,那还有两次。”

  肖医生:“……”

  他提笔继续写:“你说。”

  方曜:“他被人暗杀过,一次是割了喉咙,一次是投放炸弹。前两天他看见有人塞东西给我,就以为是炸弹,冲过来把我扑在了地上。”

  肖医生叹了一口气,记录完毕,说:“好了,你带他进来。”

  方曜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出去。

  外头走廊长椅上坐着等待的路昭一下子站了起来,走近几步:“检查怎么样?你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我没有事。”方曜安抚地握住他的肩膀,“不过,肖医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路昭一愣:“问我?”

  方曜点点头:“顺便也给你做个检查。”

  路昭有些疑惑:“我的身体很健康。”

  方曜:“……”

  是啊,阿昭看起来手脚俱全、精力充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年轻健康,一点问题都没有。

  连阿昭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那些受过的心理伤害,只是被隐藏压抑起来了,并没有消解退散。

  阿昭受了太多太多苦了。

  方曜望着他,心中酸涩极了。

  为什么这样干净善良的人,要遭受这样多的苦难折磨?

  他忍不住伸手,将路昭搂在了怀里,抚摸他柔软的发丝:“阿昭,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路昭有点儿愣愣的,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抱住自己,说这些话。

  “你怎么了?”他伸手抱住方曜,轻轻拍着他的背,“怎么突然说这些话?”

  方曜抱着他,半晌,忽然低声道:“我爱你。”

  路昭一愣,脸上一下子红了。

  他埋在方曜肩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失去我。”方曜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也会注意不生病、不出意外,我要陪着你一直到老。”

  路昭这才知道,他是看出来自己的担心了。

  方先生虽然对外人很冷漠,做事追求效率,但是对在乎的人,真的很细心温柔呢。

  路昭鼻子发酸,小声说:“我今天只是被吓到了。”

  方曜揉了揉他的脑袋:“嗯。我们进去吧。”

  他牵着路昭的手,带他走进了诊疗室,关上门,两人一块儿坐在肖医生的办公桌前。

  肖医生朝路昭说:“路市长,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紧张,如实回答就好了。”

  路昭有些不解,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方曜。

  方曜仍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搁在自己膝盖上:“没事。我一直在这里陪你,你回答肖医生的问题就好了。”

  肖医生也补充:“我从业几十年,职业素养是有口皆碑的,和方院长也算是老朋友。你可以放心跟我交流,我会守口如瓶。”

  路昭只好点点头。

  “我们今天才认识,先熟悉一下,聊聊天,帮你放松。”肖医生先从闲聊开始:“你是暨州人,对吗?”

  路昭:“对。我的老家是暨州松明县。”

  肖医生:“松明县是个怎样的地方?”

  路昭回想片刻:“是个落后的小县城,大部分人还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只是县城后来建起了火车站,有外地老板投资了工厂,这才有了一批工人家庭。”

  肖医生顺着切入:“那,你是怎么样的家庭?”

  路昭:“我家就是工人家庭。我母亲在县里的一个大工厂做文员,薪水能勉强养家糊口。后来弟弟出生了,他就要再打两份工,十分辛苦,但我们还是常常吃不饱。”

  肖医生看了看他:“那你的父亲呢?你都没有提起他。”

  路昭明显一顿,整个人僵了僵。

  方曜一直在旁密切留意着他,见状,立刻看向肖医生,想要开口打断。

  肖医生却对他摇了摇头。

  方曜只能两手握住路昭的手,默默支撑着他。

  路昭察觉他的动作,转头一看,朝他勉强一笑:“我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同肖医生说:“我的父母,其实是战乱时从北方逃到南方的旧贵族,劳动改造后,分配到暨州工作。”

  “由于那时候大家普遍不识字,而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最开始都得到了不错的工作。可是父亲游手好闲,成日在外打牌,不务正业,被辞退了,只剩母亲一个人工作养家。”

  “只有我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还算勉强能过,等生下了弟弟,日子越来越紧巴巴,父亲没有钱花,就打骂母亲。”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自私、欺软怕硬、懒惰成性的人。”

  可肖医生并没有就此打住,接着问:“那你的父母,现在还健在么?”

  路昭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方曜顾不上肖医生的眼色,立刻开口:“阿昭,都过去了。”

第180章

  被拉入回忆的路昭回过神来,看向了他。

  方曜轻轻拍拍他的背:“都过去了。我不是把你从河里拉起来了么?”

  路昭平复了一会儿,才放缓了急促的呼吸,点点头:“都过去了。”

  他打起精神,继续同肖医生说:“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弟弟也不在了。”

  这次没有等肖医生问,他自己说了出来:“我母亲,是被父亲下了老鼠药害死的。不,准确地说,他下老鼠药,是想害死我和我母亲两个人,只是我幸运一些,没有喝那碗有毒的汤。”

  “那个时候,我被母亲偷偷送到首都上大学,有好几年没回去了。回去是因为高中班主任老师告诉我,我弟弟在河里淹死了,父母在闹离婚,父亲把母亲打得奄奄一息。”

  “我回去救了母亲出来,母亲进行了起诉离婚,我们本打算一起离开老家,到首都生活。”

  “就在我二十岁生日前,母亲成功离婚,我们连去首都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只差一点点。”路昭的声音止不住哽咽起来,“只差一点点……”

  “如果没有多留一天,如果母亲没有先喝那碗汤……”路昭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我就会有一个幸福的家了。”

  方曜望着他,心疼得眉头紧蹙,将他搂过来,轻轻拍着背。

  肖医生叹了一口气:“方院长,你不能总是这样帮他逃避。不正视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开心结。”

  他看向哽咽的路昭:“路市长,你要自己完整地、清晰地把母亲去世的整件事说出来。不能说到关键的、伤心的地方就逃避过去。”

  “闷在心里,不敢去回想、不敢去描述,只会让你像惊弓之鸟,稍微碰一下,你都会有很大的反应。”

  “但是你自己尝试把它说出来,就会豁然开朗,那才是真正走出来了,真正过去了。”

  路昭咬紧了嘴唇,两手紧紧绞着。

  肖医生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被逼着回想永远不想记起的回忆时,不少人会惊慌失措、恼羞成怒,最后选择用大哭大闹来逃避回忆。

  这样一次次逃避,治疗就永远进行不下去,因为患者每一次的逃避,都会加深反射性的、对回忆的厌恶。

  所以,要走出心理阴影,最根本靠的是患者本身强大的精神意志。

  如果路昭不具备这样的精神意志,那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路昭的爱人方曜的协助配合下采取其他长期疗法,或者干脆终止治疗,维持现状。

  肖医生就静静地等着,观察着对面这个年轻的雌虫患者。

  路昭靠在方曜肩头平复了许久,努力张了张嘴,喉咙却像灌了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的嘴张张合合,好半天,只有眼睛徒劳地流出两行泪。

  “我不想再提了。”他哑着嗓子说。

  方曜心疼坏了,连忙拿拇指拭去他的泪,哄着:“好好,不说了。”

  他看向肖医生:“今天就到这里。”

  肖医生瞪了他一眼:“方院长,你明知道这样纵容,对他并不是好事。”

  方曜也不示弱:“你说话太尖锐了,有你这么刨根问底的吗?”

  肖医生气道:“这是我的专业,不是你的专业!”

  他又看向路昭:“路市长,你得继续说下去。你二十岁生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路昭紧紧握住了拳头。

  就在方曜忍不住要直接带他走时,他再次开口了。

  “那天,母亲特地买了一只母鸡,给我熬汤喝。”他的声音颤抖着,“母亲还给我买了生日蛋糕。”

  “他给我唱了生日歌,我很开心,我叫母亲一起吃蛋糕。”

  路昭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是,母亲说,让我先吃,吃不完的蛋糕,他再吃……”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他没有吃蛋糕,他喝了那碗有毒的汤……”

  他伏在办公桌上,彻底大哭起来:“我背着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

  可母亲还是死了。

  路昭的眼泪汹涌地流出来,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把自己埋在臂弯里,不管不顾地哭。

  方曜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同肖医生说:“够了,不要再继续了。”

  肖医生呼出一口气,朝他摆摆手:“今天还算有些成效,你们走吧。”

  方曜就低声哄了路昭几句,然后把他背起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一路上,背上的路昭一边抽噎,一边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和他贴在一块儿,像十分没有安全感。

  方曜带着他回了小院,让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一会儿,给他倒水来喝。

  路昭却拉着他不放,要跟着他一起去倒水。

  方曜只好带着他进了厨房,他在流理台上倒水,路昭就在旁挨着他,小声抽噎着。

  “阿昭,怎么了?”方曜把水杯递给他,“一直跟着我,是还觉得难过吗?”

  路昭眼睛和鼻尖都哭红了,还不停抽噎着,可怜极了。

  他就着方曜的手喝了水,小声说:“你刚刚背我回来,就好像那天,把我从、从河里救起来的时候。”

  方曜愣了愣。

  路昭瘪了瘪嘴:“方先生,抱抱我吧。”

  方曜二话不说,把他抱进怀里。

  路昭埋在他肩头,说:“那天你给我买来生日蛋糕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在你怀里哭。”

  方曜心中蓦然一痛。

  “阿昭,都过去了。”他抚摸着路昭的脊背,颤抖着安抚他,“没事了,以后我会陪着你,我们会组成一个新家。”

  路昭的眼眶慢慢红了,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刚刚被强行撕开伤疤回忆过去的痛苦和难过,现在在方先生面前,终于可以全部倾泄出来了。

  只有在这个救了他、陪着他走过低谷的男人面前,他才能这样酣畅淋漓地哭泣。

  只有陪着他经历过的方先生,才知道他有多难过。

  他在他面前哭,他不会取笑他的——因为他最清楚他受到的痛苦。

  路昭的眼泪把方曜肩膀处的衣裳都浸透了。

  方曜就一直这样让他依靠着,抱着他安抚。

  直到路昭哭得累了,嗓子哑了,靠在他肩头慢慢安静下来,方曜才哄他:“哭了这么久,饿不饿?累不累?”

  路昭抽噎着,没有作声。

  方曜给他擦擦眼泪,喂他喝了半杯水:“抱你去楼上睡一会儿午觉,好么?”

  路昭吸吸鼻子,点点头。

  方曜就轻柔地将他横抱起来,抱着他上楼,到主卧里,轻轻将他放在床上。

  这会儿天气还热,主卧的床上是凉席和竹枕配着薄薄的毛巾被,方曜抱着路昭让他躺好,随即抖开毛巾被,给他盖上。

  路昭枕着竹枕,瞅着他,轻声说:“你陪我。”

  方曜便从另一边上了床:“好,我陪你。”

  光有这句话还不够,路昭在毛巾被里摸到了他的手,抓住他的小臂,确保他不会离开,才闭上眼睛。

  方曜望着扣在自己手臂上的白皙手指,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昭真的很害怕再有人离开。

  他就这么侧躺着,静静望着闭眼休息的路昭,陪着他。

  而哭得疲倦不堪的路昭,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职工大院。

  他顺着记忆中的路,找到自家所在的宿舍楼,爬上去,走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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