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滇闭了闭眼睛, “没那么难受了。”
那些尖锐的、令人崩溃的戾气和烦躁都消退了许多,他甚至觉得有些饿。
听到他想吃东西, 梁烨很开心, 赶紧吩咐人去做饭。
上一次王滇郁症回府时,有时候一天只吃两口饭菜或者干脆不吃,当时梁烨只觉得人饿不死就行,倒没怎么着急上火。
在路上这几日每次王滇醒来, 都是不想吃饭, 被他逼着喝半碗一碗粥了事,逼急眼了还要发脾气,困着也能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梁烨被骂得心头火起也只能生生忍着, 好声好气地劝人多吃两口, 十分忍辱负重, 生怕再给饿出什么别的毛病。
“没药,清水。”梁烨端着碗喝了大半, 才递到他嘴边, “喝了润润嗓子。”
王滇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勉强喝了半碗水, 他睡得没什么力气, 靠着梁烨打哈欠。
梁烨搓了搓他的手, “不能再睡了, 吃了饭出去走走。”
王滇嗯了一声,“你派谁去的东辰?”
“啊?”梁烨茫然地看着他。
“你让我睡了这么多天,要么人已经到了东辰的王都。”王滇慢吞吞道:“要么就是申尧死了,不然你放心让我醒过来?”
梁烨咧嘴一笑,使劲揉了揉他的后颈,“刚醒就想这么多事情,我看你这郁症就是因为脑子太好使才生的。”
王滇笑了笑,骂道:“王八蛋,许你算计,不许我想想。”
“你明明闻出来了,可以不喝。”梁烨得意道。
“太累了。”王滇半阖着眼睛道:“我想好好睡几天。”
郁症发作之后他整个人都处于极度亢奋精神紧绷的状态,做任何决定都容易偏激,梁烨又是个爱找刺激的,他要是没事倒能斗几个来回,去东辰赌那个概率。
但就算申尧没死,他反过来借此咬北梁一口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梁烨来说也是一种背叛,必要时他会做,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希望打破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而且他也不想什么事情都跟梁烨较劲。
又不是仇人。
“等会儿出去跑跑。”梁烨摸了摸他的脸,“之前你住在应苏坊时,我便看你天天跑,泡个热水澡就容易睡着。”
“脑子不好记得还挺清楚。”梁烨身上热烘烘的仿佛个大暖炉,王滇靠着很舒服。
“要是换个人说朕就挖出他的脑子来让他看看自己的的脑子。”梁烨伸手掐住他的脸,“恃宠而骄。”
王滇拍开他的手,撩起帘子看向外面,“这是何处?”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只记得马车颠簸和外面的风声。
“川松郡。”梁烨又让他喝了些水,“再往东南两百里就是华东郡,焦炎守在宁明郡,我想顺势将华东郡打回来。”
“虞破虏呢?”王滇直起身子,从梁烨袖子里摸出了副地图,展开仔细看。
梁烨指着地图上的安汉郡道:“宁明郡紧挨着楼烦,离南面远,焦文柏力有不逮驰援不过来,所以虞破虏之前想在宁明郡跟我耗,在加上梁军缺粮草,他想先拿下宁明再打安汉,过了鹤水直袭大都,但你此次押送了这么多粮草,我就敢跟他一直耗着,他琢磨过来,就退而求其次,想从川松打安汉,我要分兵留在宁明,他打起来也容易。”
“你留了多少人给焦炎?”王滇道。
“十二万。”梁烨道:“以焦炎的本事,牵扯住楼烦那十五万军队没问题。”
“你只带二十三万人太少了。”王滇道:“川松多山,地形复杂,虞破虏山战起家,太冒险。”
“川松还有六万府军。”梁烨点了点地图上的川松,“就算这六万人不顶事,焦文柏也能从承元郡驰援过来。”
王滇盯着地图看了片刻,“你想让他走水路?”
“虞破虏不善水战。”梁烨说:“我让吕恕带兵去拦他的头,再让卞凤去截他的尾,要是能在东辰出消息前将他逼到华东郡,就有机会把华东郡收回来。”
“别太贪心了。”王滇还是觉得他这个法子太过激进,“象征性逼他一逼好谈条件就行了,打得太过谈和时难看,华东郡那么多金矿,东辰松口太难,弄巧成拙了怎么办?”
“就是要打得难看才好谈条件。”梁烨阴恻恻道:“华东郡本来就是朕的地盘。”
王滇听他这语气眉梢微挑,“申尧死了?”
梁烨喜气洋洋道:“他儿子太多,不知道哪个先下手为强了,让他生这么多,孝顺死了。”
王滇叹了口气,“梁子煜,你嘴积点德吧。”
“可见孩子还是得少生。”梁烨严肃道:“你给朕生一个就行。”
“我他妈要是能生肯定去父留子。”王滇拍了拍他的肚子,“有阿寰一个就够了,少打些不切实际的鬼主意。”
“啧,那只小白兔子。”梁烨提起便宜儿子依旧满脸嫌弃。
整天除了哭就是吃,话都说不利索,哪天北梁亡在他手里都不奇怪。
“还阿寰,你跟他很熟么?”梁烨幽幽道:“你都不这么喊我。”
“……你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儿。”王滇听见外面的通传声,自动消了声,坐得离梁烨远了些。
梁烨不爽地看着他。
军营里的菜色有限,自然不像宫中那般精致,但给梁烨的也差不到哪里,大概是他仔细吩咐过,都是些清淡的开胃菜和熬得细腻的粥。
“饿也不能吃太多。”梁烨将地图收了起来,“吃完了再谈正事。”
王滇舀了勺粥喝下,空荡荡的胃里瞬间暖和了起来,“我不懂打仗,还是别瞎掺和了。”
“我会你自然也会。”梁烨唏哩呼噜喝了大半碗粥,夹起菜大口吃下。
王滇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你慢点吃。”
梁烨拿了块饼塞进嘴里,弯起眼睛冲他笑,“之前随时都会打仗,习惯了。”
王滇半是心疼半是无奈,“现在不打仗,慢点。”
“好。”梁烨慢下来吃得斯文了些,但速度依旧不慢,吃完了两个大饼,王滇才只喝了半碗粥。
见王滇放下了筷子,他顿时拧起了眉,“你不是饿了吗?”
鸟吃得都比他多。
“饱了。”王滇道:“我吃了不少菜。”
梁烨看了他一眼,端过他剩下的粥两三口喝了个干净,“你就是吃得少才生得郁症。”
“……”王滇听他这唠叨的论调,忍不住笑,“你有完没完?”
“没完。”梁烨有些生气道:“朕都没得郁症,你爹疼娘爱还富可敌国,到底怎么生得这毛病。”
“远没到富可敌国的程度。”王滇知道他被吓得不轻,安慰道:“只要你别刺激我就行。”
梁烨被他噎得瞪人,又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
王滇捏了捏他的掌心,“提也没事,过去那一阵就好了,不用担心。”
梁烨临时扎营的地方是片地势平坦的山岭,虞破虏的军队离这里不算近,梁烨并不打算跟他交手,只坐镇指挥。
冬日的山景不算好看,风倒是比戈壁滩上小了许多,王滇拢着袖子和梁烨并肩走着遛马,充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跳上树望个风玩。
“许修德倒是能言善辩。”王滇听他说完,“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派个更信任的人去。”
“朝中那些人,呵。”梁烨冷冷一笑,“他们巴不得朕死在战场上,朕信他们就是找死。”
许修德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反倒更让人放心。
“可惜。”王滇叹了口气。
“可惜?”梁烨牵着缰绳偏头看他,笑得不怀好意,“没去成东辰就让你这般惆怅?”
“好不容易来一遭,还是想四处看看的。”王滇矜持笑道:“奈何美人关难过,使我不得行。”
梁烨被他笑得心底发痒,扬眉道:“你该喊我夫君。”
王滇诧异道:“我瞧你那话本子里都是写的相公。”
梁烨顿了片刻,眼睛瞬间一亮,仿佛终于抓住了王滇的小辫子,“朕就知道你偷偷看了,那画册子你肯定也没少翻。”
王滇一脸正气道:“不过是想了解一下古代民间文学。”
“装模作样。”梁烨笃定道:“你肯定看过更多,不然哪来的那么多花招。”
“这才到哪里。”王滇勾了勾嘴角,“你喊声老公,我教你更有意思的。”
梁烨狐疑地盯着他,“老公不是太监么?”
这爱好……着实生僻。
“在我们那里是爱人的意思。”王滇面不改色道:“你不好意思?”
梁烨轻蔑一笑,“朕有什么不好意思。”
王滇偏头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示范,满意地看着梁烨的耳朵瞬间充血,轻笑着用指腹拨弄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不在床上说不出来?”
梁烨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陛下!”有人自远处策马而来,声音十分激动。
王滇被扰了兴致,直起了身子,看向从马上翻身而下的少年。
“见过陛下!见过王爷!”卞凤半跪在地上抱拳行礼,炙热又崇拜的目光却黏在梁烨身上,递上信封朗声道:“陛下,川南捷报!”
梁烨伸手拿过信封,卞凤紧紧盯着他,紧紧握住了方才不小心被碰到的指腹,却忽然察觉到了一阵寒意。
他转头,正对上了王滇冷淡的目光。
第140章 告别
北梁, 大都。
康宁宫。
“你对他那个小侍卫下手,梁烨回来不会放过你。”
谈亦霜垂着眼睛绣着手中的荷包,嫣红的花瓣娇嫩欲滴, 脸上露出了个淡漠的笑容, “那孩子小时候像极了我早夭的阿恒, 可惜越长大越不像,还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皇帝还纵容他, 将我当成了什么?真让人觉得恶心。”
“我说过许多次,不要感情用事,卞云心那个蠢货我是指望不上了,原本你这边还有挽回的余地, 现如今你不得不走了。”屏风后的男人道。
谈亦霜绣着花瓣上的那点红, 勾唇笑道:“原本你也没打算让我活,要不是小恒儿相救,我早死在了箭下。”
“过去的事不必再谈。”那人道:“活下来是你的本事,我来不过是念在昔日情分上, 给你指条明路。”
谈亦霜不紧不慢地绣着手中的荷包, 上面的莲蓬已经初具雏形, “不必将话说得这么漂亮,祁明这般为你尽心尽力都被你毒死了, 如今谈家都死光了, 我还有什么值得大人您费心思的?”
“你不是一直想去塞外吗?最后再帮我办件事, 我送你离开。”
谈亦霜绣花的手微微一顿, “一定是我?”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针线缭乱, 谈亦霜淡淡道:“只怕替你办成了, 狡兔死走狗烹, 落得个跟祁明一样的下场。”
掩藏在黑暗中的人笑道:“你又怎么知道祁明真死了?”
谈亦霜倏然抬起了眼睛。
初春的风尚带寒凉,吹得柳枝轻晃,嫩绿的芽叶颤巍巍在风中绽开。
紧随川南捷报而来的,是东辰新帝申寻登基的消息。
尽管传言中皇太孙申安德才兼备文韬武略,深受朝中诸臣和百姓爱戴,得申尧苦心栽培多年,却还是死在了宫变里。
“申寻在申尧的儿子中排行二十七,平时默默无闻,申安从小便和他这位二十七叔一起长大,两人年纪相仿,相互扶持,两个人一路几乎杀尽了申尧成年的儿子,申安登基前一晚死在了申寻剑下。”
密信上寥寥数字,字下是血流成河。
生死之交亲缘深厚,最终还是败给了权势。
王滇看完了信,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升腾而起的火焰,拽了拽梁烨的耳朵,“你登基时也这般惨烈么?”
梁烨的耳朵动了动,换了个姿势枕在他腿上,将耳朵压在下面,踩了椅子扶手两下,“唔,记不清了。”
王滇抓了抓他的头发,“申寻此人听上去城府极深又善隐忍,恐怕不是个好对付的。”
“虞破虏和申安是好友。”梁烨手里的柳叶刀飞快地转了一圈,正正好好插中了舆图上的东辰王都,“这仗打到头了。”
申尧有心谋略天下,有一统三国的野心,但很显然他的儿子没有,又或者没有这个命——虞破虏和申安交情颇深,申寻一剑杀了申安,东辰上下谁不知道虞破虏性子暴烈,现下估计恨不得回去将人刮了。
东辰谈和退兵的信帖到时,焦文柏刚带着兵过了承元郡的常水抵达川松郡,为表重视,梁烨亲自去迎的人。
“臣焦文柏叩见陛下!”焦老元帅老当益壮,声音依旧震耳朵。
“焦帅快快请起!”梁烨亲自上前将人搀扶起来,朗声笑道:“朕可算将焦帅给盼来了!”
“若非前两日常水冻上,老臣还能早两日到,好好会一会东辰那虞小将军!”焦文柏大笑。
梁烨身后的十几位将军闻言纷纷附和,又赞老帅当年何等英姿,好不热闹。
王滇在旁边安静地站着,余光便瞥见之前的那个叫卞凤的小将一直紧盯着梁烨,甚至还找机会扶了梁烨的胳膊一下,梁烨这厮大概是军中混惯了,不许人碰的臭毛病也被他抛到了脑后,完全没有在意。
王滇不爽地啧了一声,站在他旁边的充恒也是满脸的怨气。
“主子天天都带着那个卞凤,让他做大将军,还好声好气亲自指点他习武。”充恒幽幽道:“教我习武的时候天天骂我,主子偏心。”
王滇拢着袖子又看了卞凤一眼,道:“他是卞沧给卞如风过继的儿子,怎么着也算他半个弟弟,情有可原。”
王滇不是理解古代人这种宗族传续香火的观念,毕竟人一死什么都不剩,还不如让自己活得痛快些。
但梁烨归根结底是个古代人,脑子里多少装了些封建糟粕的玩意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拧过来的,他也不着急。
接风宴上觥筹交错,再加上谈和在即,众人心里都狠狠松了口气,毕竟这仗对北梁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王滇听那群人喝着酒讲如何打仗听得昏昏欲睡,抽了个空同梁烨交换了个眼神,就离了席出大帐透气。
充恒本来想跟着,王滇让他留在了大帐中,梁烨看了他一眼,留下了充恒。
于是他十分顺利地见到了权宁。
“哟,梁帝竟然舍得放你出来?”权宁一身五彩斑斓蹲在土坡前,活像只挖洞的野鸡。
王滇吹了吹旁边石板上的土,坐了下来,“他敢不放。”
“别的不提,就凭你能让那疯子这么听话,属实佩服。”权宁朝他抱了抱拳。
天知道他看见被骂得狗血淋头还忍气吞声地哄人时,幸灾乐祸到都想放了个炮庆祝庆祝,差点弄死他的狗东西也有今天,简直是老天开眼。
“不过你给梁烨雇这么多人属实没必要,旁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他杀别人还差不多,你那些银子全白砸进去了。”权宁颇有些可惜道。
“花钱买安心,白砸进去更好。”王滇薅了根地上的干草,“仗打完了,生意结束,其他人早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废话,我跟他们能一样吗?”权宁往后一仰,就靠在了土包上,从腰间拿了个水袋出来灌了两口,“我来跟你告个别。”
王滇转头去看他,“告别?”
“九星阁建得差不多了,这个阁主还是你来当吧。”他又喝了一口,呼出来满是酒气,眯着眼睛看前面满地的荒草,“我要回南疆了。”
王滇诧异道:“好端端地去南疆做什么,你不是嫌那里闷热又阴森么?”
“像我们这种人,在太干净的地方活不了。”权宁枕着根胳膊道:“碰见太干净的人也不行。”
王滇会意,“是因为你那个七少爷吧?”
“不是我的了,本来也不是我的。”权宁笑道:“人家心里有人了,死了都不肯放下,我才不去讨那个没趣。”
王滇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权宁打蛇随上棍,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凑上来冲他暧昧地吹了口气,笑道:“像你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才最适合我。”
王滇被他这烈酒熏得闭了闭眼睛,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很想体验一下浪迹江湖的生活,不过梁烨大概又得辛苦追一遭,你要是不怕,我也不怕。”
权宁讪讪地松了手,一脸牙疼道:“你这人忒没意思,玩笑都开不起。”
“这不是正跟你开玩笑么。”王滇也往后一靠,眯起眼睛看向头顶湛蓝空明的天,“大都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梁烨走不了,我就得陪着。”
权宁听得直咋舌,“合着不是刚开始想弄死他的时候了?”
王滇只笑,权宁瞪了他半晌也跟着笑,捣了捣他的肩膀,将酒袋递到他面前,“喝吗?”
王滇转头看他。
权宁笑道:“我这人朋友少得可怜,你勉强算一个,就当告个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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