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竹西咬住下唇。
“按照高集拿到的证据,窗台有池淮左的指纹,如果是意外,是脚底打滑,那个时候他必须握着窗沿,将自己大半个身体往外探才有可能。那样的概率太小了。”
按照证据和既定事实发生的概率排除掉两个可能性,那么剩下的一个,不管有多不符合常理,那也是唯一的真相。
【他是死于谋杀。】
池竹西从窗台翻了下来,关好窗,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池淮左的钢笔,拧开笔帽。
万幸的是,金贵的钢笔摔在了地毯上,笔尖看上去并没出什么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日记本封皮,翻到空白的一页。
做决定的时候一定得痛快,决绝,要断后路,要不给自己留余地,有时候日记就有这样的能力。
池淮左在他的日记里写,日记要么就是用来骂人,要么就是写给需要被骂的人看的。
他还觉得日记也是一种忏悔,池竹西现在觉得,也是一道从现在贯穿至未来的慢刀。
文字会记录下那一天自己情绪的最顶峰,事件被情绪裹挟,被扭曲成全然主观的记录,一段时间后你不会记得当初发生的所有事,但你会被投掷来的慢刀戳个对穿,在身体的窟窿眼窥见那份感情。
这是池竹西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他要自己记住现在五脏六腑中流淌的每一寸挣扎,和无论如何也要弄清出真相的不甘。
房间被暖气包裹到十分舒适的温度,可这也没有让池竹西冰冷的手脚暖和起来,他的手冰沁,浑身只有流淌的血是热的,甚至有些动不了笔。
但他还是开始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
「我的哥哥池淮左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我会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少年的字很端正,每处起伏错落有致,笔锋干净利落。
就在他打算写下一行的时候,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飓风,像一双无形的手在猛砸玻璃,曳曳隆响。
卧室的灯忽闪,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桌面也开始震颤,笔筒颤动着滑开一定距离。
池竹西倏地抬头望向窗外,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黑云在他眼前压低卷曲,厚密的云层中隐隐闪烁着白光。
在那个瞬间,全城灯光顿灭,如心跳骤停般消失的还有一切声响,万籁俱寂中,池竹西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就在下一秒,万钧雷霆炸响!
滔天雷声宛如天幕被震碎,暴雨似瀑布下坠,铺天盖地卷起新一轮飓风,直接撞开了池竹西紧闭的窗户。
他立刻去拿桌面的日记本,不想它被暴雨溅湿。可就在指尖触碰到纸页的刹那,池竹西怔住了。
着魔般,他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日记本。
有违人类常识的画面让池竹西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汗毛竖起,冷汗冒了出来,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诡谲得超出他的认知。
笔迹还未干,白闪照亮的桌面,摊开的日记本右边突兀出现两行熟悉的字迹:
「我的弟弟池竹西车祸身亡。」
「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第13章
池竹西一直知道,自己未来无非两个结局,要么疯要么死。人类无法创造其余落幕的形式,区别只在于狼狈或是体面。
他能肯定自己还活着,但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不会有雨,即使暴雨,想要影响全城电路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还有……还有日记本。
那个字迹无疑属于已经死去的人,口吻也是。
简直就像……死在他面前的池淮左,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截然相反的死讯。
整个房间像掷入沼泽的黑箱,池竹西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和呼吸一起被粘稠的空气所掩埋。
可有些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池竹西几乎是慌不迭拿起钢笔,将自己刚刚写下的两行字划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拿来的力气去做这件事,明明脑子里早就一片空白。
涂抹至漆黑后,池竹西听见身后急切的开门声。
他立刻合上日记本,刚一转头就看到并肩快步进门的安澜娅和容岐。
安澜娅在看见他煞白的面容时就停下了脚步,容岐则直接走到他跟前,碰了碰他的额头,眉头皱起,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么凉?!”
这已经不是正常的低温了!
池竹西想握住容岐的手腕,说没事,但却发现自己声带绷紧,完全说不出话。手倒是举了起来,但完全使不上力,只能轻轻触碰到容岐的手腕,指尖还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神经和身体脱轨了。
感觉到手臂传来的轻颤,容岐反手将池竹西的整个手合拢到掌心,他低头呼了口气:“别害怕,只是暴雨,很快就会停。”
这点劝慰丝毫不起作用,池竹西的反应很快扩散至全身,他抖得像筛子,冷汗把头发浸湿,依旧说不出话。
容岐转身看向安澜娅,这位母亲的目光在黑暗中看不清,双脚仿佛焊死在地毯上,不后退,也不肯靠近一步。
即使是容岐这样修养甚好的人也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他转回去抱住池竹西,将对方的头搭在自己肩膀,想借给他温度和宁静。
“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是那个夜晚。你在你的家,你的卧室,这里是你的地方,你可以拒绝你想拒绝的一切。雷声已经消失了,雨淋不进来,和你说话的人叫容岐,是你的朋友,记得容岐吗?他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颈窝逐渐感觉到了重量,容岐猜是池竹西开始放松了,他没有撤开这个怀抱,依旧轻轻拍打着少年的后背,口中重复着简单的那几句话。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池竹西并未如他设想的那样转好。
少年将下巴搁在容岐的颈窝,毫无血色的脸上空白一片,黝黑的眼瞳像是黑洞,黑洞中的东西正由下至上死死盯着阴影中的某处,那是安澜娅的位置。
安澜娅被自己儿子盯得毛骨悚然。
她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在池竹西情况最不好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是成天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能想象吗,在温暖豪华的别墅,一个小孩子坐在玩具堆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把一切都照耀得闪闪发光。唯独那个小孩,他几乎融入了自己的影子里,不管多远都能感觉到周身弥漫开的死寂气息。
他看不见你笑,也听不见你哭,他不会理会和他说话的所有人,却会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一个口吻天真烂漫,一个口吻浇薄宛如汇聚了全世界的恶意。
你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却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就是一个空掉的壳,没人敢去探究操控着这句空壳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仿佛只是沾染上一点,自己就会被黑色枯爪拖住,拽进某个无底的深渊。
安澜娅不想承认儿子变成这样是自己的过失,但这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当这份夹杂着愧疚和逃避的感情陈酿太久,就逐渐演化成让她自己都感到莫名的恐惧。
她害怕面对这样的池竹西,因为他的反常,因为自己的懦弱无能。
“我……”池竹西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个字后就又陷入了沉默,久到安澜娅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才又听见他接着开口,“我好像遇到了池淮左。”
安澜娅眼眶酸涩,几乎想夺门而出。
容岐以为是对他说的,依旧保持着和缓的语调:“只是因为雨太大,雷太响,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他说死的人是我。”
容岐抱着他的手骤然收紧:“不是那样的。”
“我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是这样么?”
“……你需要帮助。”
“谢谢你,我知道了。”
卧室的灯突然恢复了明亮,暖气发出启动的白噪,容岐松开手,只看见了一个面色如常的池竹西。
他的嘴唇还是毫无色泽,但脸色已经比刚刚看到的时候好太多。
“我想休息了。”池竹西闭上眼。
容岐和安澜娅对视一眼,容岐喉结微动,说:“好。”
房间再一次恢复了寂静,窗户被关上,暖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池竹西蜷缩在被子里,心跳如鼓。
他没有趁无人的时候重新翻开日记本,就在刚刚,在容岐轻缓的安抚和安澜娅惊悚的眼神中,他突然回味过来。
不管那两行字是什么意思,是某个世界的池淮左写下了那两句话,还是怨灵显形的诅咒,他都看到了一个最适合所有人的结局。
如果有一个池淮左好好活着,自己车祸死亡的世界,那是多么平静的结局啊。
如果只是他死去的哥哥恨意未绝的咒骂……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拥有一颗狭隘又丑陋的灵魂。
“这简直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低喃声中,池竹西陷入了熟睡。
***
同一时间,书房。
室内仅亮着台灯,安澜娅坐在书桌前,双手抵着额头,眼神低垂看着桌面。她本来应该在客厅和那群与池氏或近或远的亲戚打太极,而不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
“他一直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小时候的梦魇,伴分离症状出现的幻听,自言自语的人格解体,过度警觉和睡眠障碍……按照DSM-IV-TR的诊断标准,原先的标准D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标准F。具体还需要根据DSM-5对照观察半个月。”容岐说,“池淮左的死亡对他影响可能比我预计的更大,暴雨会激发他的PTSD。”
沉疴如山重,安澜娅本来想向容岐描述刚才自己看见的池竹西,可那样似乎只会将本来就糟糕的情况推往更极端。
容岐已经按照最坏的设想在打算了。
“之前我建议过,你应该和他聊聊。”容岐说。
“……我以为他已经变得正常了。”
“如果你和他当面聊,请务必不要使用「正常」这种词汇,非常伤人。”
“我知道。”
“你知道,却没打算找他谈。”
“那还要我怎么办!”安澜娅突然抬起头,语气冷硬,“我儿子死了我就不难过吗?你要我照顾他的感受,他呢?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卖弄悲伤?”
她的语调越来越高,“看看他,一副你们谁也不在乎池淮左的模样。他在指责谁?他怎么就不能想想,我看见会不会难受?我立刻停掉画展回国和池樊川那个杂种废话是为了谁?是为了我吗?!”
“所以你其实很难过,也在关心他。”容岐的声音如注入炽铁上的凉水,一下子将安澜娅有些激动的情绪浇灭了,“可你却选择用他最无法理解的形式表达,这是你想要的吗?”
“别问我……”安澜娅捂住脸,“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了。”
“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你的小儿子很脆弱,对吗?他好像随时都可能被一滴朝露击溃,你不理解他的敏感,你认为他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懂事听话,不让人操心。”
“我知道他在生病……”
“池樊川的秘书下午找我。”容岐突然说。
“找你?”安澜娅愣住了。
“他们查到我和池竹西的关系,但是似乎并不单纯将我看作竹西的心理医生。池樊川的秘书开出这个数,让我劝你放弃争夺池淮左的股份。”容岐比了个数字,“我解释了我你的关系,那位秘书小姐不以为意,说如果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的话就更应该帮他们了。”
安澜娅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打算,气得肩膀直抖:“那个无赖,你……”
“如果池竹西是个女孩,我可能会以‘诱导未成年建立违反职业道德的情感关系’被池樊川投诉至心理咨询师协会,再严重一点会直接上法庭。”容岐无奈叹了口气,苦笑,“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这一行,敏感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怎么敢!
安澜娅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焚烧着,像猛灌了一碗辣椒水想吐似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烤灼的刺痛。
“我说这件事没有别的意思,这么多年,这早就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我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放弃池竹西。只是安澜娅,池樊川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比我要清楚,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做什么,能不能稍微,哪怕只是稍微考虑一下池竹西呢?”
安澜娅沉默着垂下头,默默看着桌面的文件,那些声音跨越十几年萦绕在她耳边。
“想和我离婚?认真的?你能承当后果?”
“是不是我们太久没见面了,才会让你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别哭,娅娅,别哭,你不是爱哭的人。儿子就在隔壁睡觉,你不想让他们起来看到什么的吧?听话。”
那时候她总是看着房门的位置,眼泪断了线一样流,直到她在门缝看见了池淮左暴戾的眼神。
和他父亲是那样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安澜娅和池樊川的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手持娱乐帝国的男人自然知道怎样可以轻描淡写地毁掉一个女人,可最后他没有那样做。
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良心发现,也不单纯是因为为了离婚签署的保密协议,留在那里的池淮左做了什么,安澜娅很清楚这一点。
可她不敢过问。
她用事业为理由,蜷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但现在到了她不能不过问的时候了。
“他不能总是如愿以偿。”许久,安澜娅低声说,“至少这一次,我会保护好池竹西。我会让池樊川想起来,在认识他以前,我也是站在RISD作为研究生代表致辞的女人,我也是……”
她哽了一下,声音轻到宛如自言自语,“我也是一位母亲。”
容岐看着她:“池竹西怎么办?”
安澜娅摇摇头,却不说话了。
第14章
“你看起来就像打了整晚的Apex却没能吃到一把鸡一样。”夏实诚恳地说。
池竹西背着书包,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服务生小姐姐将他带到靠里的位置,这里被绿植隔开,周围没什么人,只有穿着毛茸茸白色外套的夏实。
池竹西坐到她对面,摘下黑色围脖,露出白净的脸:“我不玩Apex。”
“哦,我忘了,咱们年龄差那么多,肯定有代沟。我大学时候恨不得每天拉着兄弟一起追逐电竞梦——”夏实咬着饮料的吸管,砸砸嘴,“那你平时玩什么?动物森友会?”
池竹西:“五年高考三年磨砺。”
夏实:“…………”
夏实:“你这爱好是不是太养身了?”
池竹西:“谢谢?”
夏实痛心疾首叹了口气:“算了,五三就五三吧,挺健康,要是脸色也能这么健康就好了,看你的样子我都有点怕拿不到尾款还得倒贴果篮钱去医院看望你——桌上二维码扫一扫,点点东西,不然等会儿店员就来催了,帮我把我的那份也付一下,谢啦。”
池竹西:“……”
就在他给自己点上一杯苏打水,并将夏实那杯怎么看怎么不值四十块的天价饮料一起付款的时候,夏实又转了转眼珠,说:“定金付了吧?要是想白嫖我扭头就走啊!”
说到定金,池竹西从书包里掏出一份签了字的文件,这是王邱和夏实需要的委托书,本来约好当面交给王邱的,但对方似乎有事,只有夏实来赴约。
接过文件,夏实看也没看就放到一边。她清了清嗓子,自信发言:
“法律层面的事用不着我俩操心,有王律在呢。瞧瞧我,简直突出一个尽职尽责,这一周没拿到委托书也没闲着,提前托人拿到了亿点点可能有用的资料。咱从哪里开始说起?”
“都可以。”池竹西轻轻说。
夏实这人很神奇,看起来是个被金钱蒙蔽双眼的堕落人士,抠门得要死,还满嘴跑火车,但干活异常高效,在调查方面完全担得起王邱的那句“可靠”。
她一开口就抛出了一个惊天炸弹。
“你知道池樊川家暴的事情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夏实在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和问他“你平时玩什么”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现在池竹西的心却乱得彻彻底底。
他试着仔细回忆池樊川,却发现他在自己记忆中完全是一个用公正的正楷字体印出的“父亲”符号。脸是模糊的,说过的话是模糊的,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和这位父亲有过交流。
但如果说池樊川家暴……他贫瘠的想象力无法构建出那个画面。
池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掌握着娱乐版图的雄狮,常青市十大优秀企业家,常青市经济十年商业领袖 。他身上的无数光环很容易和“忽略家庭”或是“感情淡漠”挂钩,但家暴……
“当初安澜娅也是因为这个和他离婚,差点闹上法庭,后来庭外和解了,很多人都以为是财产纠葛,但安澜娅递上去的材料里写得很清楚,为了离婚,她甚至愿意净身出户。”
夏实开始骂骂咧咧。
“这逼男的还真有两把刷子,要不是我有铁子是……咳咳咳。总之,可能是怕被打击报复,或者是别的协议,安澜娅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要知道如果细算池源的年龄,池樊川绝对是婚内出轨,但凡找个靠谱的律师,这个逼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你连这个也能查到吗?”池竹西的声音有点颤。
夏实笑出一口白牙:“小弟弟,夏实的实是实在的实,找我,保证物超所值。”
池竹西却笑不出来:“那池淮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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