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跑得太快了,我没追上。”池竹西顿了顿,问,“是江老三吗?”
高集沉声道:“是。”
“死了……多久?”
“五天。”
一窗之隔的预审捧着每个预审人手一个的保温杯,吹开上面的浮叶,慢悠悠喝了口。
旁边跟着他实习的徒弟还没见过高集这么好说话的时候,他印象中的高副一直雷厉风行,审谁不是硬着一张脸,哪有现在这样平和。
“这……池竹西什么来头,怎么咱高副这么……慈祥呢?”
预审乐呵呵:“要不我让你进去问问他?”
“别,别,我这不是在观摩审讯技巧嘛。”徒弟赔着笑,“放以往这小子就是嫌疑人乙啊,查他准没错!就,高副还在那儿闲聊啥呢。”
预审继续乐呵呵:“你要不还是进去问吧,我怕在外面看把你憋死。”
徒弟:“……”
池竹西定定思索半晌,然后开口:“五天前老教授没死多久,我也没开学……您记得我说过那个救了我的男人吗?”
高集点头:“我们还没查到。”
“窗外的人想对我下手,那个人脸上全是被撕咬的痕迹,我也确实听见了狗叫声。”
“你提过,但现场没有发现犬科的痕迹,也没有其他动物。”
“之前我被余陶他们……霸凌的时候也听到了狗叫,然后余陶被野兽袭击了,我让你陪我上山就是想调查这个,我怀疑那个救了我的男人……一直都是他。”
高集眼神一凛:“你确定今天也听见了?”
池竹西肯定点头:“听见了。”
高集想着树林里那些动物的痕迹,说不定真的能查出点什么,只是还需要时间。
“您拿着什么?”池竹西突然问。
高集翻开文件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池竹西的嫌疑并不算大,如今还被限制在这里只是因为那个咖啡店的事还在证实。
他将记录摊开:“这半个月进出山的记录。”
“我能看看吗?”
记录被推到了池竹西身前。
窗外的预审叹了口气:“老高还是感情用事了啊,不该给他看的。”
徒弟憋了老久了,马上应和:“对啊,给他看什么,保不准他脑子里现在正在琢磨怎么圆谎,现在小孩不容小窥啊!”
“你觉得池竹西有问题?为什么?”
预审的话让徒弟思考了很久的措辞,就像在大学对着导师答辩一样,他拿出了百分之五百的端正态度回忆自己见过的卷宗。
“假设有那么一只狗,我是说,假设有那么一个人。以前池竹西遭到霸凌,主事者被野兽咬伤,他得以逃脱,并声称自己听到了狗叫。
“后来在袁怀民的案子里,他遭到袭击,下手的人又疑似被野兽咬伤,他得以逃脱,继续声称自己听到了狗叫。
“前两次高副都不在现场,这次高副也在,看见了人影,并没听到动静。池竹西先他一步追了出去,最后在湖边停下了。”
预审:“所以呢?”
徒弟咽了咽口水:“他一停,高副也停下了,没人去追那个黑影……万一池竹西和那人就是一伙的呢。”
预审不说话。
“不然哪来的神经病十几年了一直跟着他,还没被发现过,每次出什么事就出现,事情一结束就神隐。如果不是高副这次的确见到了那个身影,我甚至觉得根本没什么其他人,都是他自己干的。那什么来着……精神分裂!”
“你,”预审又喝了口茶,在徒弟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电影看多了吧?”
徒弟:“……”
“少看点电影,一定要看的话去看点纪录片。”预审说,“现在年轻人啊,不讲证据,怎么惊险刺激怎么想。我说老高不该给他看是因为看了也没用,那么多未经筛选的记录只会混淆池竹西的记忆,就算脑子里有点东西也得被带跑偏。”
预审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下了。
因为池竹西突然坐直了,将面前的记录推回到高集面前。
他指着单子最后一行,冷白的脸上带着惊疑:“这个车牌号怎么被划掉了?”
高集看了眼:“是那辆送值班人员上班的黑车,因为没上山,但是摄像头扫到了,就记了上去。”
池竹西又将单子翻到五天前:“它在五天前也上了山,然后下山。”
高集有些惊讶池竹西只是扫了一眼就能从数十页里翻到这几条,他前倾,思索着开口:“间隔时间不长,如果是黑车的话,有可能是送人上去——我会去查。”
当他再抬起头,却只见池竹西煞白的脸,少年的手紧紧扣着桌面,视线在单子上凝固了。
“车主要价150,即使是宰客,溢价也不会太高。而且值班的人迟到了半小时,证明路程是不近的,愿意跑这么远的车很少,半个月内跑两次的几率非常低。”
池竹西觉得自己很混乱,脑子却运行得异常灵敏,几个月前的回忆如电影重放那样出现在眼前。
在那个作为一切起点的暴雨夜,在寒风和满怀期待的路途中一波三折的心态,一丝不落的被他回想了起来。
“常A865993,我记得这个车牌。”他低低说,“池淮左死的那天,就是这辆车送我去了池氏集团。”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没联系得上车主,只是拿到了网约车公司的语音记录,后来因为结案不了了之……这是偶然么?”
预审室外一片安静,直到有人厉声吼道:“调出池淮左自杀案件的卷宗!调口供!让交警协管治安大队协助,排查监控,我要看到常A865993全部行踪轨迹!立刻!”
高集也立刻起身,验证去了。
一片混乱中,池竹西缓缓垂下头。他把脸埋在掌心,手指按住眉骨,后颈颈椎的棘突将白皙的皮肤顶出脆弱的形状。
隐隐抓住什么的兴奋让他浑身战栗。
【他为什么杀江老三?】
“江老三或许是余陶那件事的目击证人,在老教授的事情后他暴露了,怕被查到,所以灭口。”
【他拿走了你的围脖,却留在了湖边,这样做没有意义。】
“除非是不小心丢下的。”
【所以他一定是很慌乱,因为他完全没想到会被你发现,他不知道你今天要上山。可五天前他就杀了江老三,尸体也处理好,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是想做什么?】
“不,他知道我要上山,所以才再去检查,只不过没料到我会立刻上山,还是和高集一起。”
【知道你要上山的除了高集,就只有容岐。】
“不是容岐,他从昨晚开始就在医院,并且对动物毛发过敏。”
【所以有一个人,一直在你身边,对你的一切都很熟悉,不是容岐,却没和容岐一起出现过。】
“……”
【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还在实习的小徒弟民警一直盯着池竹西并从耳麦里听着他喃喃自语,那些低低的话通过电流的传递更加鬼魅了,配上池竹西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显得无比诡异。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看向预审,只见预审也在凝神观察着房间里的少年,不一会儿侧头吩咐:“再去给他的法定代理人打电话。”
徒弟:“啊?”
预审瞪他:“啊什么啊,想被投诉吗?顺便把心理疏导员也喊来。”
徒弟慌不迭跑去喊人了,刚一出门,一个传话的民警进来:“池竹西家里人来了,说要见他!”
“家里人?”预审过了一遍脑子,挑眉,“池樊川?”
“不是,是蔡闫,他的继母!”
第33章
蔡闫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光鲜。
她还是漂亮得让人动容,只是眉间的愁郁几乎冲淡了相貌带来的温婉,只是远远看见她,池竹西就感觉到她的精神很不好。
在腾出来的会议室,蔡闫碰着纸杯装着的热茶,见到进门的池竹西和民警立刻起身。
“你还好吗,小池?出什么事了?”
池竹西在两米左右就停了下来,一直不应声。民警见状有些尴尬地打起圆场:“配合调查呢,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你爸爸忙着工作,你妈妈又在国外,我只能跑一趟,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她声音越来越小,接着苦笑一声,看向民警,“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能解决的我就帮着解决了,我们家……有些复杂。”
民警自然是大致知道池竹西家里的情况,心道这豪门继母还真不一样,十几年没联系也能跟对亲儿子一样“慈爱”,怪讽刺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高集那边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没打算在这里耗下去。
“你们先聊着吧,就是池竹西暂时还不能走,聊得差不多了喊人就行。”说完民警就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池竹西才慢吞吞走到桌前坐下。
他其实是不想来见蔡闫的,有这功夫不如去高集那边了解情况,之前的思路就差临门一脚,突然被打断后怎么也续不上。
还是蔡闫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不用这么戒备我。”她离池竹西隔着一个位置坐下,幽幽道,“池樊川接到电话后什么也不管,我怕你有什么事才来的。”
池竹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尤其是在提池樊川名字的时候。
很生硬,甚至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怨恨。
“你和安女士不是都知道吗,池樊川家暴的事。”蔡闫声音柔柔的,“是,他一直家暴,不止对池淮左,家里唯一免遭毒手的只有我那个傻儿子。”
池竹西看见了高领毛衣也险些没能挡住的淤青。
他别过眼:“您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知道你在查些什么,是你哥哥的死吧。”蔡闫的声音更轻了,“池淮左的死让我心惊胆颤很久,我不知道池樊川是怎么想的,他的脾气一直阴晴不定,没人敢提,我也不敢。”
这种兜圈子的对话让池竹西很不适,他很难站在别人立场去审视整件事,尤其是蔡闫。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受益的一方。
于是池竹西也直说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即使没有拿到池淮左那6%的股份,你的儿子得到的也比之前更多。”
“我不能否认这件事,可这没什么高兴的,我会把池源教成那副天真的样子,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作为。虽然你哥哥在家跟我和池源都不怎么来往,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很……怕他。”
蔡闫迟疑了下。
“坦白讲,你哥哥死后我们松了一口气。”
池竹西骤然看向她。
“他聪明得让我们都心惊胆战。你知道吗,他经常在黑暗中用瘆人的眼神盯着我们,那双眼里泛着绿光,像是要把我们活剥入肚……我知道他对池樊川有恨,可说白了这和我们没关系,我跟池源和他能有什么仇?”
“你在池樊川和安澜娅还没离婚的时候就怀了池源。”池竹西说,“我们不能恨你们?”
蔡闫摇头:“但他们离婚从来不是因为我们,如果不是安澜娅主动提离婚,池樊川这辈子都不会放她走。他们离婚后池樊川需要一个听话的花瓶,没有我也有其他人。当年我以为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后来我才发现我是最不幸的那个。”
她用指尖轻轻挑开高领,青紫得发黑的印记比池竹西预想得还要更严重,光是看着都觉得痛。
“我没办法反抗池樊川,和你母亲不一样,我甚至没有提出离婚的底气。安澜娅有自己的事业,有池淮左帮他,我什么也没有,我还要照顾池源。”她收回手,垂眸说,“我们都没太多的选择,你的哥哥保护你,而我保护我儿子,就这么简单而已。”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池竹西不想听她继续诉苦,起身就要离开。
“我知道你在查池樊川。”蔡闫急匆匆伸手拉住他的衣摆,为此险些摔倒,不得已一手扶住桌子。
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但又断在了这里。
她似乎在颤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保养得白皙娇嫩的指尖,整个人呈现出紧绷的状态。接着,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蔡闫抬起头,蕴着泪光和池竹西四目相对。
“我可以帮你,你只是在边缘调查是没用的,池樊川他……他不是会在外面留把柄的人。如果你不想这么被动,我可以——”
多么惹人怜爱的面容,她似乎有一种超越认知的脆弱感,不管是谁,不分性别,不分年龄,看见一个连狼狈都带着美感的女人,再铁石的心肠都会为之动容吧。
池竹西甚至有些可惜站在这里的是自己。
他就像当初和池樊川对峙时一样,只不过现在却充当着池樊川的角色,将那股充斥着漫不经心的遗憾学了个十成十。
“阿姨,被动从来不代表弱势。更何况,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您做交易。”他俯视着自己的继母,并伸手将握着自己衣摆的指尖一根一根卸下,“我猜,池淮左当初也是这么拒绝您的,是么?”
“……”蔡闫脸色摧枯拉朽般崩塌,瞬间变为真实的惨白。
不再去看蔡闫,池竹西走出门,正在值班的民警带他离开了会议室。
还没等池竹西找到高集,带路的民警又接到了什么通知,侧身看向池竹西。
“又有人要见你。”他走向走廊的另外一边,表情似乎是有些纳闷怎么一个二个都赶着趟儿来公安局一游,“似乎是你的律师,还有据说是你朋友的人。”
——那就是王邱和夏实。
见到池竹西后,夏实立刻迎了上来,辫子一甩一甩,比民警还快一步把人拉到身边,开口就是一段连环轰炸:
“怎么回事啊老板,这都是你这个月第几次进局子了,是不是没听我的,把纸条贴床头避避邪?”
“你茶姨终于坐不住来找你了?还记得我说的,没答应她什么吧?王律这龟毛男,出个门磨磨叽叽半天,要不是他和你爹结了梁子,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敌人买通了刻意拖延时间。”
“诶不过容岐怎么不在,这种时候不来捞人干什么去了。不会你妈再婚了,他伤心太平洋了吧?平时也没看出来他有这想法啊……”
民警同志被她的机关`枪唬得一愣一愣的,王邱连忙上前打圆场:“我们和他简单说几句,您不用担心,池竹西配合完调查应该就能离开吧?”
“啊……是这么回事……”
“那您忙嘞,我们就不耽误人民警察办案了哈,或者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和王律聊,反正他在这儿也没用——警察在你就敢动手啊??”
王邱把夏实揪回来,皮笑肉不笑:“您见笑了。”
“没,没……”民警也算是开了眼,还没在公安局见过这类的相声表演,摇摇头,走了。
虽然公安局的每个房间都有监控,也没办法避讳什么,但夏实还是等人彻底走远了才褪去嬉笑的表情,再次开口。
“说说你的情况?”
“我和高集一起去查余陶当年的事……”池竹西将整件事情连同和蔡闫的对话都简单描述了一番,语音结束便看见两张神情各异的脸。
王邱是不可置信,夏实是若有所思。
“先不说凶案,这我们不了解,警察也会查。就单看蔡闫,她……不太对劲啊。”夏实一点也不客气去饮水机接了杯水,边说边找位置坐下。
池竹西和王邱对视一眼,也坐到她旁边。
“因为警察那边通知得不是很详细,她看起来是想趁你摊上事儿来卖个好,表现和发言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夏实咬着纸杯边儿,慢慢抿着热水,“她平时也喜欢这么表演吗?”
王邱不是很理解:“池樊川在败诉后心情不好拿她撒气,压弯了最后一根稻草,刚好池竹西疑似出事,她赶来看看能否重新站边,这个逻辑是通的。”
夏实又露出那副“你个小年轻在我面前瞎盘什么逻辑”的鄙夷眼神,配上娃娃脸杀伤力翻倍。王邱克制住自己不去进行一些言语攻击,转而看向池竹西。
池竹西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晦暗,坐在椅子上弓着背,眼眸低垂,藏着所有的心思。
“你觉得呢?”王邱问。
池竹西抬起头,墨色的眼又深又沉:“我知道走投无路的人想抓住浮木是什么样子,脆弱的人会直接崩溃,留有一口气的人恨不得将所有底牌摊开让人挑。”
“蔡闫不是,她没看上去那么可怜,甚至有功夫用话术诱导我。”
王邱:“诱导?”
常年和容岐对话,池竹西太熟这一套了。
“给我看伤痕是告诉我她能证明池樊川现在还在家暴,但这只是‘赠品’,最关键的是池樊川有一样藏得很好的把柄,她认为我找不到,所以提出可以‘帮’我。”他说,“而这个把柄必须是能扳倒池樊川,却不能是她出面的。”
王邱沉思起来:“这基本无从下手,之前我一直在跟你哥哥那案子,也顺带查了池樊川,就像蔡闫说的,他很谨慎,不然我们最后也不会不得已将池淮左的诊断书拿出来,以现在的情况……”
王邱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夏实伸出的手打断了。
“看看这个。”夏实将自己手机递到池竹西面前。
上面是一个登录页面,账户是一行乱麻,密码栏空着。
“我不是之前在查清洁工的事吗,也的确查到了些东西,不过那个等你回家再说。总之,我拿着工具干完坏事之后觉得血亏,就顺便逛了一圈你家几口人的云盘,然后在池淮左那里找到了这个。”
王邱:“……什么清洁工?”
“你个被版本淘汰的男人没有资格介入我们的对话!”夏实瞪他,接着说,“只有找到端口才能链接,并且保密程度比我的作案工具还要高,没办法强行破译,整得跟五角大楼似的。你哥之前投资互联网,我以为是时代的弄潮儿,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偷偷烧钱弄这玩意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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