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达点头:“算是朋友。”
池竹西咬着筷子点头,觉得有些好笑。
他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很乖,眼睛眯起来,睫毛挡不住眼睛里细碎的光,又比平时都要平静。像山林里蹿出来接受人投喂的小动物,不怕生,就算不清楚这份食物背后的意义也无所谓。
他只是在接受,他已经很习惯只是接受了。
李路达拿着筷子的手却因为这个笑顿了顿。
“那挺好的。”池竹西说,“我没有什么朋友,你比我强。”
李路达:“是吗。”
“其实我不怎么吃火锅,一个人去吃会很奇怪,和人一起也奇怪。以前池淮左倒是喜欢带我去,他什么都想吃,每次点一大桌子的菜根本吃不完。”
“你们不是每次都连锅底一起打包吗?”
池竹西抿着嘴,笑着摇头:“打包回去也没机会吃,池淮左说不能浪费。但是常青市有那么多好吃的,池淮左一天一个想法……等再想涮火锅的时候,之前打包的在冰箱里都坏了。”
李路达也笑起来,嘴角的两道疤快要扬到耳朵边,很古怪:“我知道你小时候肠胃很不好,因为吃坏过肚子。”
“那是因为池淮左不信邪,说高温杀菌,没变质多久的东西吃不坏肚子。进医院几次之后被安女士骂了,说他是个猪脑子。”
“那么小的事你都记得。”
池竹西吹了吹碗上的热气,终于把那块被咬掉一口的肉全部塞进嘴里,含糊说:“但是我不记得你。”
李路达继续涮菜,笑容不变:“不记得也挺好,不会晚上做噩梦。容岐大学认识我的时候没少做噩梦,连着看了几晚上的小丑回魂才适应点。”
池竹西:“容岐和你也算是朋友吧。”
李路达爽快道:“算。”
池竹西是真的有点羡慕了,细嚼慢咽把碗里的东西扫荡干净,看见虎斑犬又趴在脚边,但桌上已经没有生肉了,于是只能拍拍它的头。
“容岐说他也是我的朋友。”少年敛着眼,“心理医生都这样吗?喜欢管东管西,说是朋友但是比老妈子还要唠叨。”
他重新拿起筷子,“虽然我也不清楚正常的老妈子唠叨起来是什么样。”
李路达:“我也是心理医生。”
“那你是老妈子吗?”
“你喜欢老妈子么?”
“不喜欢。”
“那我就不是。”
池竹西让虎斑犬一边玩儿去,又开始咬起筷子来。
李路达说:“嫁给池樊川之前,蔡闫也很唠叨,后来觉得池樊川不会喜欢嘴碎的女人才开始收敛。她很认真的把池樊川当作一份能捞大钱的事业,不是有那么一个说法吗,最赚钱的都写在刑法里了,她当然也不甘示弱。”
“她和安澜雅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池樊川不喜欢的那一类。”池竹西轻轻叹了口气,“池樊川只喜欢他自己。”
此时,关着蔡闫的屋子发出一声惨叫,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在同时停滞了。莫名其妙融洽的气氛被打破,池竹西的平静成了冷漠,李路达的笑只剩下狰狞。
“池樊川挺喜欢你。”李路达在惨叫声中说。
池竹西不置可否。
李路达吹了声口哨,惨叫变响了,和虎斑犬凶狠的吠声融在一起。
“你吃你的。”李路达站起来,把挽起来的袖口放了下去,看起来倒有几分斯文。
池竹西一声不吭看着他去处理蔡闫那边的事,谩骂的女声取代了惨叫,最后恢复了寂静。
李路达过了会儿才重新出现在池竹西面前,虎斑犬没跟在他身边,估计还是被留在蔡闫那儿了。
“她死了吗?”池竹西抬起头,漆黑的眼瞳比深渊还沉,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期待。
李路达有刹那的失神 。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池竹西已经放下了筷子,手揣进兜里,弓着背,看起来又对蔡闫漠不关心了。
“我以为你会恨她。”李路达坐了下来,三两下把锅里的菜全部挑进自己碗里,似乎不觉得烫,大口往嘴里塞。
“可能是吧。”池竹西说,“以前他们都会在我面前规避这个说法,可能觉得没到那个程度。”
“以前你恨谁?池淮左?”
池竹西摇头:“我自己。”
“那现在呢?蔡闫和池樊川?再加上我?”
池竹西还是摇头。
吃完火锅,李路达也没让池竹西收拾,他比容岐好说话,在生活上也比容岐更细心。
应该是和他从小生活在孤儿院有关系吧,按照之前查到的,他还会定期回孤儿院帮忙,应该是很会照顾人的那一类。
在池竹西这种不专业的人看来,李路达似乎很适合当心理医生,他身上没有容岐那种肉眼可见的温和。敏感的人甚至不会将温和视为友善,那是想要剥开自己的刀,把痛苦和难堪挖出来,然后告诉你,没事的。
从这个角度看,李路达甚至没有任何身为心理医生的自觉。
用平常的态度,该说什么说什么,该聊什么聊什么。他能看出来的东西都是你给的,你不想透露的,他就不会过问。
同样,你想知道什么,那就问。
看着李路达忙碌的身影,池竹西冷不丁开口:“当初你为什么把我送回去了?”
“你想知道?”李路达一偏头。
“想。”
“好。”
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堆在车后箱,李路达随手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池竹西,拖了个板凳坐在池竹西身侧。
“介意吹着冷风听一个冗长的故事吗?”
池竹西耸肩:“除了挖坑逗狗,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好。”李路达说,“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小学。”
从这里开始?
池竹西转过头,只看见李路达嘴角上翘的疤,和完全板直的嘴角。
李路达连眉梢都没挑一下,完全看不出来口中正吐露着多恐怖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抵住膝盖,手撑着脸,小拇指恰好在嘴唇边,整个人像蜷缩了起来。
他轻声道:“那是我妈的嫖客,他和他老婆一起来学习接孩子放学,认出了我。”
池竹西:“……你杀了他?”
“一开始没那么想。但那是冬天,太冷了,孤儿院没暖气只能烧煤,碰上市里开始整顿环境问题,有煤也不让烧。所以我找上他,要钱买烤火炉。他问我这算请求还是勒索。”李路达咀嚼了会儿词汇,“勒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勒索。”
“然后呢?”
“他付了钱,孤儿院多了几个烤火炉。然后在春天开学的时候,他主动找到我,给了我一大笔钱。至少按我小时候的物价,那算是一大笔了——他要我去捅死他老婆。”
池竹西:“……”
“乡下出来的凤凰男,心眼高眼界低,老婆又管着钱,嫖|娼都只能找我妈那种垃圾货。不过我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缺钱,勒索过他,脸上这道疤是个人看了都觉得恶心」——这是他老婆的原话。”
池竹西像听睡前故事一样,点头问:“你还认识他老婆?”
“我把这事告诉他老婆了。那位女士除了眼瞎外没有任何缺点,你可以理解成安澜娅和蔡闫的集合体。”李路达真诚极了,“她更周全,打点好了一切,只需要我简单帮个小忙,我和她都不用再见到那个恶心的男人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看起来很高兴。”
“有吗?”
“你在笑。”
李路达搭在嘴唇上的手移了移,想要挡住什么,但疤痕一是一直向上的,越咧越开:“瞒不过你啊,对,我很高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平等」,我和那位女士之间的平等。”
呼吸着山间冷冽的寒气,李路达捞了件外套给池竹西披着。
“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小了,藏不住心思,警察问话的时候一直笑。不过他们不像你,分辨不出是我在笑还是疤在笑。但他们人很好,给我找来了心理医生。那个丝毫不知道我是罪魁祸首的怜悯眼神我至今都记得,还记得容岐是怎么看你的么?我的心理医生也是那样对我的。”
他用池竹西之前的说法:“你说容岐像个老妈子,还有很多心理医生懒得当老妈子。他们的工作只有一个:病人在他们的帮助下,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
“你听起来不是很喜欢那次的心理咨询,但是后来也选择当心理医生。”
“他在很实用的角度委婉劝我不要,我脸上的疤注定了能接受我的人很少。不被吓到都是心理素质好,怎么可能起到什么心理疏解的作用。”
池竹西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对了一半。有这道疤,不管我从事什么行业都一样。人们从出生开始被划分阶级,而我在第二批起跑线上被砍掉了腿,到了更次的赛道,去哪儿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还是去了,还认识了容岐。”
“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让我更清楚地看见了赛道间的差距,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天赋这种东西的存在。你应该知道吧,接手你那天他刚拿到宾夕法尼亚大学PhD,他是真正的天才……容岐在孤儿院帮忙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在哪里挖坑比较好,那块地得离我的房间近一些,土质好点蚊虫少,毕竟他是我朋友,我也挺喜欢他,得优待点儿。”
“你羡慕他?”
“是嫉妒。小小池,没必要在我面前避讳那些不妙的词汇。”
池竹西拢了拢外套。
“冷了?”李路达的声音柔和了一些。
池竹西发现其实根本不可能从李路达的行为或者神态分辨他的情绪。不管是说起杀人、说起自己不幸、说想对容岐下手……这些时候他都是一副讲故事的语气。
只有在关怀的时候倒是有那么点温度,不多,但让他像个人。
池竹西:“还好。”
“行……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想埋了容岐。”
“我直接跳到容岐那里了?”李路达笑了一声,“那得讲时间线往回倒,回到我刚遇到蔡闫的时候。蔡闫……我和她是在常青市南郊少管所门口认识的。”
“她应该没进过少管所。”这种记录池樊川能查到。
“我也没进过。”
李路达似乎对池竹西没有把自己和少管所拆开耿耿于怀,反复强调之后才接着说:
“蔡闫在少管所门口卖烟。两块五的大前门,那几年更便宜。她长得漂亮又会装可怜,没什么人管她。蔡闫知道谁才是这种便宜货的受众,但她不敢进去,我敢。我的学费就是在那里赚的。”
“挺励志的。”池竹西应和着。
“但蔡闫不是没胆子,她不敢进少管所只是因为那里能让他赚得还不够多,要是价格谈好,她什么都做。她十七岁的时候跑去找我妈,想和她一起「做生意」。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蔡闫觉得自己快成年了,未成年出来卖赚的多,她还能额外再讹一笔,被抓了也没那么严重。”
这次池竹西没有能应和的话了。
见他耷拉下眼,李路达也不卖关子:“被我拦下来了。那个时候蔡闫哭得稀里哗啦,说辜负了我这个朋友。我也感动坏了,决定帮她一把,就把那位女士的联系方式给她了——就是我之前提到,成功摆脱凤凰男的那位。她把蔡闫介绍给了池樊川。”
“……”
山林还是那么安稳,看不见浩万千灯海,繁华全部消隐于沉寂,甚至有几分阴森沉郁。
池竹西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被冷风裹挟着,背后却开始冒汗,太阳穴“突突”地跳。而这些都没影响他牢牢盯着含笑说出这些话的绑匪。
如今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池竹西还记得在小时候,他和池淮左一起被安澜娅带着去圣厄斯塔什大教堂。安澜娅没有信仰,她带着两个小孩一起特意去到巴黎的教堂只有一个原因,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管风琴之一。
莫扎特曾称管风琴为“乐器之王”,它至今都是规模最庞大的乐器,能发出几乎所有管乐和弦乐的音色。
乐曲响起,整个教堂变成乐器,窗户在颤抖,令人浑身发麻的原始冲击就像被剥开皮肉,有危险的存在即将炸开。
在那时候,池淮左死死捂住池竹西的嘴,不让他哭出声以防被赶出教堂。池竹西拿他哥的衬衣袖口当手帕,眼泪鼻涕直接往上擦。
池淮左破天荒地没骂人,池竹西正纳闷,一抬头看见自己哥哥瞪着眼睛,眼泪也在莫名其妙地往下掉。
兄弟俩,被音乐笼罩着哭泣。
安澜娅没有批评他们的失态,她单纯感叹着自己儿子完全没有继承到她半点艺术细胞。
教堂演奏的女士解释说,管风琴是由冰冷的铜管、音栓、琴键组成的庞大「机械」,气流推进带动音管震动,声音是由共鸣产生的——这也让它的发声方式像极了人类:吸入,震颤,吐息。
它是会呼吸的庞然大物,又并非认知中的生命,所以人们才会为此感到畏惧。
池竹西现在也能听见呼吸,庞大又无法描述的东西从天而降时发出的震颤,命运如衔尾蛇般相连般可怖。心跳、脉搏、还有不知名的响动在身躯里传来回响。最后化为呼吸般的音符,响应着李路达说的每一个字。
“什么时候?”许久后池竹西才低低问,“池樊川是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池淮左也就丁大点儿。”李路达比划了一下,横竖也就到小腿的位置,他停了一两秒,“如果你问的是池樊川和蔡闫什么时候好上的,在你出生前一年。”
“池源就是在那个时候……”
“池源?”李路达挑眉,“是,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池源和你应该一样大。蔡闫在那个时候就卯足了劲想要坐上的池太太位置,她想自己儿子上学的时候就能拥有池家小儿子的身份,所以在给池源上户口的时候把他的年龄改小了,拖延上学时间。加上你是早产儿,你们的「年龄」就是这样拉开的。”
“如果不是池淮左帮忙,安澜娅不可能和池樊川成功离婚。蔡闫……怎么能肯定她能成功?”
“嗯。”李路达点头,“所以蔡闫才来找我帮忙。”
第40章
常青市,城北。
“现在心理医生的钱也太好赚了,妈的,怎么不明抢。”
夏实意有所指,她的视线从池竹西的日记本上挪开,后靠在椅背,抬眼正对着坐在对面的人。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容岐面色如雪,周围人来人往对他毫无影响。他在回忆昔日的那些对话。
听话的池竹西为了合群拼命掩藏起来的那个声音,有这样的临床表现在前,和自己对话写日记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容岐一直在强调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放纵池竹西自言自语只会加重他的病。不真正和人交流,他就会陷进自己思维的死胡同,永远也走不出来。
池竹西从他高中开始就再也没和容岐具体讲过和那个声音对话的内容了,他生活中缺席的对话始终没能补全。
不看他的日记完全不会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对外界几乎毫无反应的孩子,他只是不想说,只是不想对他们说。
他能够放心倾诉的对象摔成了烂泥。
“笔迹鉴定出结果了。是池竹西和……池淮左没错。检验科的兄弟说不排除是池竹西模仿他哥字迹的可能。”小民警觉得这事儿诡异得很,瞳孔都在抖,“高队,池竹西这小孩一直挺邪门……我看了记录,没人给池竹西提供廖小娟的地址,可安澜娅能打赢池樊川的官司,廖小娟提供的证据可是关键啊……”
“高队,您的这个小跟班觉悟还是不够啊,这不得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抄个一千遍贴脑门上?”
“夏实!”王邱恨不得把夏实嘴给堵上,喊停了夏实后他也无话可说,半天才憋出一句,“高队,这本日记……”
“高队——”有人喊他,“李副局让你回去一趟!”
“找我?”高集问,“出什么事儿了?”
“缉毒支队的张队,余处也在。嫌疑人李路达涉嫌一起跨省大型贩毒专案,希望你能将线索分享给他们。”
“贩毒专案?”高集一惊,差点站起身,下意识看向了容岐,容岐则是脸色发发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只说了李路达?”
刑警没摸准这是什么问题:“是只说了……李路达?”
“先把资料发给他们,我马上回去一趟。”
“得。”刑警麻利转身走了,半途又被叫住。
“安澜娅和蔡闫联系上了吗?”
刑警:“安澜娅在斯洛文尼亚办艺术画展,说这件事全权交给警察,有什么事问容岐先生就行。蔡闫三天前买了去英国的机票,联系不上。”
安澜娅不会回国很正常,她刚把池樊川进去,恐怕正在不少人的“待处理名单”上,不过蔡闫……
“联系不上?她在英国没有任何开支,查不到银行卡消费?她之前有兑换过欧元现金的记录吗?”
“应该没有,我们之前一直盯着,银行那边有任何大额兑换记录都会提醒我们。蔡闫提前预订了伦敦当地酒店,但是没有入住记录,消费记录倒是有一笔……”
“说!”
“她买了当地的魔力麦克巡回演出不过因为最近伦敦又在闹工人罢工所以演出取消了没办法确认是否去到现场!”
高集听着这刑警挺胸抬头一气呵成连断句都给吞了,有些气恼,朗声斥问:“演出就演出,你之前扭捏什么?说清楚,什么演出?!”
“呃……猛男之家?”
高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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