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一定是安澜娅的主意。
安女士做的决定一向不容置喙,容歧只是充当他们母子的缓和剂而已,和他争辩是没有结果的。
惯例的谈话结束,池竹西端着水杯回到自己房间。
把水杯搁在桌上,他先打开窗户透气。傍晚风大,池竹西拢了拢外套,坐在书桌前。
他把今天的事情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说给容岐听,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拥有小打小闹烦恼的高中生,效果看起来还不错。
【效果不错?你差点露馅。】
“只是差点,容歧没有察觉。”
那声音嗤笑:【装乖谁不会,只要你想,我们还可以在安澜娅面前装成完全正常的贴心好儿子。你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好过,不是吗?】
【如果不是现在急着查池淮左的事,你甚至想恶意满满地将余陶的事告诉她,让她自己看看选了个什么“好学校”。】
池竹西没接话。
余陶的事放在一边,必须抓紧时间了,明年三月他一离开,调查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他们想要他脱离这个环境,池竹西也必须承认这对自己而言是最好的决定。他会离开这片埋葬着不安的痛苦的地域,开始全新的生活。
但绝不能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
台灯照亮少年略显不安的脸庞,他弯腰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垂眼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捻着封皮将日记本缓缓掀开。
前面依旧是那些触目惊心的日记,池竹西连着两三页一起往后翻,直接翻到自己写上字又涂黑的那一页。
数行黑色留言出现在被涂掉的两行字迹下方,字迹凌乱,间隔着不少被划掉的内容,不难猜出书写的人落笔是怀着怎样激烈的心情。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下去。
「池竹西?」
「你是池竹西?」
「你没有死?可车里的那具尸体的确是池竹西没错。」
「你写了什么?」
再向下,笔迹变得工整起来。
「我是池淮左。」
「无论你写了什么,先回应我。」
池竹西直直盯着那页纸上的内容,风将整个房间吹得阴冷,他有些控制不住手指细微的颤动,脸色却反常透出健康的红。
刹那间,池竹西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他拿起水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深深呼了口气,做完这一切后才拿起桌上池淮左的那支钢笔。
定了定神,他在日记本上写:
「我是池竹西。」
就在最后一个句号落笔的瞬间,仿佛那头已经等了很久,在这行字下方迫不及待出现了一行崭新的回复:
「你没死。」
池竹西:「我不知道,你还活着,还在和我——」
写到这里他一顿,有些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措辞去描述,最后他写上了一个「对话」。
短短几行字却承载着所有的光怪陆离。
这个瞬间,池竹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熨贴,好像兄弟俩谁也没有出事,他们正坐在书桌的两边,因为赌气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用着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流。
这是迟到十几年的沟通,横跨着令人无法理解的魔幻。池竹西本应该对无法理解的现象感到恐惧的,但他却只是手脚发麻地坐在这里,为干涩的对话手足无措。
将那晚看见的两行字联系起来,合理又完整的前因后果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在自己的世界,池淮左死了,而在另一个世界,死的人是他池竹西。
这个结论出现的时候,一股似乎似有似无的存在降临人间,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听见胸腔心跳声时顿悟。
他们两兄弟在同一个起点,相似的面容就是铁证。自那以后便开始南辕北辙,不管是截然不同的性格,还是越走越远的人生。
他们是不匹配的箭与弦,是错开的夏与冬。
直到十几年后不起眼的一天,暴雨使死去的人重逢于别间地狱,惊雷让活着的人相逢于错位人间。
荒谬又离奇。
未几,对方给出了回应。
池淮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我正在和你通话,电话突然挂断,我等到接近十点,警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出了车祸。」
「我赶到现场,看见了你的尸体。」
「可你现在」,这四个字被划去,对方接着写,「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池竹西五味陈杂,他的手指被寒风吹得僵直,每一笔都得花很大的力气,脸上不断交替的表情如梦一般飘渺。
「那天晚上我去到池氏集团的大楼,你坠楼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又写,「就在我的面前。」
那头久久没有回复。
池竹西接着写:「他们说你是自杀,我觉得你不会在我面前那样做。」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
池淮左:「我不会。」
池淮左:「绝对不会。」
池竹西突然觉得脸有点酸,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笑,嘴角牵扯脸部肌肉,又被有意识地压制住弧度,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滑稽表情。
他急切地想问那天晚上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池淮左知不知道在池氏集团的大楼发生了什么异常。
笔尖触及纸面却没留下痕迹,钢笔没墨了。
从抽屉里取出一瓶黑墨,池竹西拧开钢笔外壳,正打算补墨,视线瞥过墨囊时却凝结了。
——细窄的笔囊内壁贴有一个翘起的黑角,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钢笔该有的构造。
池竹西忍着惊愕,强行将墨囊和笔握拆开,凑近了看,一张卷成圆柱的纸条被墨水黏在笔囊里。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的书写用掉了墨水的存量,即使拆开来观察,单单从外部看根本看不出里面还藏着这样的东西!
电光火石间,这支钢笔的来龙去脉悉数在脑海中展开——
池淮左在池竹西初中毕业时购入了两支钢笔,一支放在礼盒里不见天日,另一支被池淮左随身携带使用,是那天放在西装外套里的钢笔。
作为商务人士,随身携带钢笔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事情,又因为自杀的大前提,死者在坠楼前脱下外套也不算奇怪。
人在死前将自己能留下的东西尽数保留,所以就算警方对这些东西进行勘查,出现错漏也情有可原。
于是这支钢笔几经周转,最后落到了池竹西手里。
这张纸条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池淮左放的吗?为什么?
池竹西凝思沉想半晌也没得出像样的结论,他找来牙签,小心将纸条从笔囊里掏了出来。
纸条很小,外圈全部被墨水染黑,但因为墨水的量并不算多,将纸条展开后,即使部分文字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墨水,但大体内容依仍可读。
小小的字挤在一起,字迹不算凌乱,排列甚至算得上工整。能暴露落笔人心情的只有每个字的重得快要晕开的最后一笔——
如果只能活一个,我选择你。
小心池■■■■■,墙上的字■■■■■■。
拿到我留给你的东西后立刻离开常青市,这里太危险。
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很高兴能当你哥哥,池竹西。
把你留下,对不起。
第18章
显然,这是在发生了某些意外事件后,池淮左被迫留在钢笔笔囊里的纸条。
因为事态紧急,他似乎知道自己留下的东西都会被清查,大部分会转交给监护人,但王邱会争取到一部分。
池淮左不清楚什么能留下,只能尽自己所能用这样拐着弯的方法给自己弟弟提示。
而事实也的确向池淮左期望的方向发展着,池竹西看见了他的“遗言”。
凝固的空气中,池竹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嘭通嘭通”,胸前的肌肉骨骼都成了薄薄一张纸,心脏随时都可能从胸腔破壳而出。
在看见那句“对不起”时,池竹西甚至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池淮左不是会道歉的性格,他总是能做出正确的事情,从小到大从他口中亲口说出的抱歉次数屈指可数。
可他死前写下的最后三个字却是“对不起”。
压下心头涩意,池竹西再次试着去辨认被黑墨覆盖的字,未果。
将纸条压在日记本后页,他给钢笔灌满墨,在桌前挺直了背,笔尖在页面落下的每一划都异常平稳。
池竹西:「你有想查的东西,我也有。我们需要梳理所有事情的经过。」
「你为什么约我见面?」
池淮左:「我想把东西给你……你有收到什么吗?」
池竹西:「很多,夏威夷口袋装着的糖罐、钢笔、财产证明,被物流耽误的生日礼物,还有十八岁的遗嘱。」
池淮左:「对不起。」
这三个字又一次让池竹西有些无所适从,定了定神,他写道:「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也不应该对着我道歉。」
池淮左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出现在日记本上的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池淮左:「12月1日本来是个晴天,中午却开始下暴雨,官方发布了橙色警报。池氏集团在西浦的分部下午六点就开始疏散人员,整栋大楼只有我一个人。」
「晚上9点35分,你给我打了电话。暴雨影响基站,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你好像问了我什么小时候,在我追问的时候电话挂断。」
「我重新给你拨过去,一直没人接,十点过,警察找到了我。当晚9点35分,一辆酒驾的货车在启淮路从小径冲入大道,造成严重车祸。」
「等我赶到现场,两辆车已经发生二次爆燃,两辆车的司机和你的尸体……在爆炸中面目全非,警方通过生物信息比对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池竹西敛下眼,对于池淮左描述的“自己”的惨状不为所动。
「我这边是从一大早就开始下暴雨,降雨量非常大。因为道路管制,行程很缓慢,途中也遇到了一起他人的车祸,为此绕路。」
池竹西思索了会儿,假设货车司机发生的时间是固定的,那么因为暴雨时间的差异,池淮左那边的道路情况并没有自己这边那么严重。
车辆速度变快,自己代替了那个出车祸的倒霉鬼也不是不可能。
并且,比起池淮左不留痕迹的“自杀”,由货车司机酒驾导致的车祸更不可控。如果对兄弟下手的是同一批人,那动静也闹得太大了一些。
所以「池竹西」的死会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吗?
心底的声音却否认了这个假设的前提。
【不可能,你从车后排远远看过,那场车祸远达不到惨烈的地步,记得吗,两辆车相撞,他们甚至喊来了交警,并且下车争论过。那绝对不是酒驾的货车搞出的动静。】
思考不出合理的结论,池竹西只能将自己这边发生的所有事,还有那张纸条的内容按照时间线转述给了池淮左。
他强调:「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相反,你在9点51分曾经打电话来催促我。」
「池氏集团大楼有什么异常吗?那晚有没有其他人在?」
良久沉默后,池淮左回答:
「我这边没有异常,你的所有遗产按照法律分配回收到安澜娅手里,池樊川只拿到了不到1%的股份,他对这件事不是很上心,甚至没有争取。」
「爆炸加上暴雨,现场几乎找不到其他痕迹,最后以意外结案。」
池竹西:「为什么不能是意外?」
池竹西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不含情绪的,可池淮左似乎从文字中读出了让他无法接受的某种倾向,他像被点燃的炮竹般炸开。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的那通电话。」
「我们十几年没见,你觉得你会在来见我之前特意打电话问起小时候的事吗?」
「别和其他人一样犯蠢,你清楚你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对方表露出拒绝你就会立刻缩回自己的安全区,这么多年没有主动再找过我不也是这个原因?明明我——」
笔迹戛然而止。
池竹西是想好好沟通的,可在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迁怒了的这一刻,他的所有的感情都被顷刻之间的愤怒取代了。
手指动起来,笔下淌出压在他心里很久,如果是面对面的情况绝对不会说出口的那些话。
「明明你像个救世主一样承受着一切,是吗?」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对你的“牺牲”感恩戴德?感激我的人生里居然能有这么无私的兄弟?」
「你说你恨我,我就活该被蒙在鼓里被你憎恨?我做错了什么,当年要不是你拦住我不让我把事情告诉高集,我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吗?」
「你说一到周末就来找我,你说有什么事就给你打电话。我叫一句哥你肯定飞奔来找我,谁也拦不住你。这些都是你说的,可你做到了什么?」
「还是说我就该舔巴巴求你在“奉献”之余抽出空来看我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伟大得要死?」
「是啊,多无私的哥哥,甚至在十八岁就立下遗嘱,死后才把那些有的没的交给我,我是不是应该当着你的面愧疚又羞愧的嚎啕大哭,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
几次深呼吸都没能把胸腔的怒火全部宣泄出去,池竹西觉得现在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写。
十几年的郁结就在那里,他没有能倾诉的人,而现在出现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听众”。
他的丑陋、不堪、被压抑在平静沸水下的漩涡不受控制地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池竹西的理智在警告他不要浪费口舌去求一个没有对错的结论,现在他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可当情绪完全爆发,千言万语都只能挤压出那么简单的一句——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可你呢?」
你池淮左就全然清白又无辜,不该为我现在的狗屎样子付一丁点责任?!
我彻夜失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初中毕业时迷茫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余陶扒光衣服围在山沟里殴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无数次望着西浦渴望飞翔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早就缺席了我整个人生,留给我的是一具暴雨中的尸体和一堆烂摊子。现在有什么立场骂我蠢?
就因为你自说自话的付出吗?
我需要的是你的付出吗?!
而池淮左的字迹端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池竹西如遭电击般愣在那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了,池淮左还是那副样子。
接着,满腔的愤怒被凉水浇灭,炽热的情绪化为袅袅青烟,熏得眼睛又干又涩。
池竹西开始委屈,委屈之余又憎恶起这样的自己,到最后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哭闹和申诉都会被视为心理疾病的体现,所有人都有一套完美无瑕的说辞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合理得像是只要他提出质疑就会显得无理取闹。
就像现在这样,他的确在无理取闹。
更令池竹西难堪不已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和自己形成鲜明对比,依旧保持清醒的池淮左。
「听我说,池竹西,你从小就很聪明,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我”知道凶手是谁,我一定会直接写在纸条上,而不是这样语焉不详的信息。事态明显不受控制,“我”想让你离开,而不是查下去,你明白吗?」
池竹西眼珠黑压压的:
「别想糊弄我,池淮左。你说我出车祸的时间早在九点三十五,在那之后,你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这代表有人一直在盯着我,至少在九点五十五之前对方就知道了我的死讯,所以才没有了威胁你的把柄。」
「比起我,你才是更危险的那个,他们原本就是冲着你来的,不管是不是意外,事实就是,我的死没有任何意义,那些人还会找下一个机会对你下手。」
池淮左:「这不代表你也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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