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雨。
很晚了还没吃饭,哥哥说保姆阿姨今天生病了。我好饿,又很紧张,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给我一根木棍。哥哥说这是法国的木棍,好吃。他率先咬了一口,牙掉了,他扔掉棍子,说法国人都是傻哔。我问他傻哔是什么意思,他拽着我脸,说小孩子嘴巴怎么能这么不干净,是不是欠收拾。
明明是他先说的。
……
老师看见这样的日记自然给不出什么好的批注,可池淮左很喜欢,捧着他的日记本笑得不可开支。甚至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两本一样的黑皮本子,一本给他,一本留给自己。
“等长大以后翻开看,看看你的,再看看我的,一定很有意思。”池淮左说。
虽然这么说,但池竹西从来没见池淮左写过日记,也从来不知道他会怎么记录下那些日常生活。
而刚翻到第一页,看清日期的瞬间,池竹西就僵在了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20xx年/12月3日/晴」
那是多年前的生日,老奶奶死亡的那一天。
也是一切开始的日子。
***
终于联系上了安澜娅,容岐尽量用最客观的描述向她转述了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应声,他耐心地等着,最后才听见永远强硬果决的女人含糊不清的声音。
“池樊川的助理也给我发了邮件,说葬礼就在两天后……我明早就回来。”
容岐“嗯”了一声:“我在公安局看见蔡闫,她应该是为了池淮左的遗书内容来的,我没让她见竹西。她似乎对兄弟俩手里的股份有些想法。”
“……抱歉,容岐,我现在脑子很乱。”
容岐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安澜娅又说:“池淮左他真的是自杀吗?”
“不清楚,不过警方明早就会发布案情通知,池淮左是池氏集团的继承人之一,池樊川那边也会出通告。你也觉得他不会自杀?”
“我不知道。”安澜娅说,“我一直弄不清那孩子的想法,当初我和池樊川离婚的时候他也是主动留在那边,那种地方……是我对不起他。”
似乎是不想过多提到过去的事情,安澜娅立刻停下了这个话题,转而问:“池竹西呢?他,他一直……他的哥哥……他……”
“他已经睡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
安澜娅在工作压力过大的时候也会找容岐进行咨询,为数不多提及池淮左的几次都会自然流露出懊悔又自责的神情,却基本不会过问池竹西。
她像在躲着这个孩子,又像是竭力让孩子躲着她。平日的关怀几乎是没有的,在这种情况下也说不出什么关切的话。
“要麻烦你了。”她最后只是说。
挂了电话,容岐想去房间看看池竹西的情况,将门推开一道缝隙,隔着隐约的灯光,他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床。
容岐的心骤然缩紧,脑海中涌现的是数万件类似的案例,每一桩每一件都没什么好结果。
他仓皇推开门,心里指责着自己怎么就被感情冲昏了头,连确保病患服药这件事都忘记了。
当看清靠窗的书桌后,容岐愣住了。
砰砰乱跳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接着就是无限制的心疼,容岐很少在病人身上投注过多的情绪,无条件的共情不利于心理医生的正常工作。
这些他都清楚,也一直是这样做的,颇具成效,从池竹西信任但不依赖的态度就能可见一斑。
但现在容岐有些后悔了。
他踏上棉软的地毯,走到书桌旁。桌子旁是空掉的夏威夷口袋,一堆杂物堆在桌边。
池竹西双腿蜷缩在椅子上,侧脸靠着膝盖,墨色的碎发散开,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睑,在月光下发着冷光。
他睡着了。
第6章
池竹西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大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劲。
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柔软的大床,温暖干燥的室内,透过窗帘隐隐照进室内的阳光,空气中温和清新剂的味道,被关掉的闹钟,从门扉传来的松饼香气。
似乎和无数个早晨并无区别。
池竹西愣神很久,直到屋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他突然像是被抽掉了魂,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暴雨如注,被雷神掩埋的重物坠落的声响,溅起的血与水……
胃部开始出现不适,眩晕让池竹西止不住想吐,他捏着床单,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现实和过去融合在了一起。
接着,一双手温和却强硬地托起了他的下颌,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池竹西面前。
“看着我,看着我池竹西,我是谁?”
“……”
“我是谁?”
池竹西眼神失焦,绷直的身体在几秒后才缓和下来。他放松颈部,将脸贴在对方手掌上,里面沾满了松饼的味道:“容岐。”
容岐松开他,坐在床边摸摸池竹西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烧,说:“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吓到了吧?”
池竹西喘着气,摇摇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点想吐。”
“你睡了一天一夜,之前又没怎么吃东西,胃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容岐掀开被子,站起来让出床边的位置,笑着说,“我煎了松饼,起来吃早餐吧。”
“你要出门吗?”
顺着池竹西的视线,容岐低头看了眼自己。
米色围裙下的黑西装白衬衣,同样黑色的温莎结,再正式不过的穿着。
容岐从衣柜里拿出用防尘袋装着的套装,放到池竹西身边,帮他顺了顺头发,垂眸说:“今天是葬礼的日子,竹西。”
池淮左的灵堂设在池家。
容岐和池竹西在高档住宅区的独栋群大门下了车。门口冷冷清清,只有等在那里的殡仪人员,见有人下车后拿着ipad走近。
“请问您是?”
“容岐。”
“这位呢?”
“池竹西。”
听到这个名字,殡仪人员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池竹西垂下头避开了视线,额发遮住眼,手指紧攥着袖口。
“请两位随我来。”
这一带本来是一片别墅区,被财大气粗的池家全部买了下来,欧式建筑在绿色的草坪上排开,鹅卵石路从大门处延伸到中央的喷水池,又分成三道延伸至不同的方向。
“灵堂在那边。”殡仪人员指着左侧,那头的独栋外已经站了不少人,白花堆簇满整个大门,肃穆的气氛消散不去。
池竹西正打算迈步,殡仪人员又指着喷水池后,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小池先生,池总在那边等您。”
池竹西久久没有动弹,阳光洒在他漆黑的立领大衣上,长款大衣将他身型拉得笔直,纤细的体型在大衣硬挺的版型下居然也带上了几分厚重感。
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和池樊川有什么可说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这个血缘上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容岐朝他笑了笑:“别担心,我和你一起。”
沉默了半晌,踩着鹅暖石路,池竹西向着记忆中的家走去。
几十年没回来,这里彻底变了个样。
以前门外的槐树上挂着一个刻有「小池专用」的秋千,也不说是两兄弟里的哪个池。池淮左每次都耍赖说小池是池淮左的池,因为按照辈分,池竹西应该是小小池。
在兄弟俩对法棍产生抵触情绪后,也连带着拉黑了所有的面包。只要早餐里有面包,他们就会趁保姆不注意偷偷撕碎,悄悄从窗户扔出去,久而久之竟招来了一堆不知死活的鸽子。
而现在这里干干净净,槐树被鹅卵石圈出规整的范畴,外围还修了一层篱笆,没有任何小动物活动的踪迹。
这栋房子变得更工整,更漂亮……也更陌生了。
踏进门,池竹西立刻打了个哆嗦。
窗帘拉着,屋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开暖气。诺大一个房子,却空荡荡的,全然不见池樊川的踪迹。
容岐也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寒意,看了眼池竹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容岐打算带着这孩子先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侧方通向二楼的木质阶梯上传来:“小池?”
池竹西想回头,可容岐侧身一步挡在他身前。男人高挑的身型挡住了视线,池竹西只能隐约看见摇曳的黑色皮草边,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听见那个轻柔的女声。
“这位先生是?”
容岐:“我是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和他来见池先生。”
池竹西攥紧了容岐的外套边。
人的大脑能自动储存过往的信息,遗忘机制又会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格式化,上次听见这个声音还是十几年前,按理说早应该被扔到某个角落掩埋。
可就算池竹西忘了,他心底的那个声音还记得。他们生活在同一具身体,共享大脑的每个逼仄。于是深处的画面被强行唤醒,如水坝泄洪朝他涌来,蛮横地践踏每一根神经。
“小池吓坏了吧,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也吓得站不稳,我那孩子还以为我身体又不舒服了,还差点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哎,淮左那孩子就是过激了些,遗书里也全是那些气话,埋怨我们就算了,还特意说小池也……”
“虽然小池跟着他妈妈走了,我也算是他的阿姨,他爸爸早上有事出门了,这里的事交给了我。”
感觉到身后人变得更紧绷的身体,容岐礼貌说:“感谢您的关心,这里太冷了,不适合这孩子久呆。不知道你们找池竹西有什么事?”
蔡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听见脚步声,心底的某个冲动驱使池竹西侧身走了一步,离开容岐的保护圈后,他恰好和蔡闫对上视线。
蔡闫很漂亮,眼带艳光,五官柔和无害。
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人心软的美,就连时光也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即使她和安女士年龄差不多,看起来却要更年轻。
刚开始在家里看见她是在一个午后,独栋的槐树撑开遮挡天际的阴翳,蝉鸣不绝,秋千摇晃,风和投落在地面的碎光一起从树的缝隙钻出来。
蔡闫牵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陌生小男孩站在台阶上俯视他们。
她实在是太温柔,眼神像绵软的云,说话是和安女士截然相反的和风细雨,浅红色口红细细描出唇线,饱满的唇一张一合。
她对手边的小男孩说:“池源,这是你的哥哥们,来,叫哥哥。”
“他爸爸只是想关心一下孩子。”蔡闫蹙起眉,连难过也是好看的,“三个儿子都和他不亲,樊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只是……不懂得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关心。”
容岐挑起眉稍,含笑点头。
“他现在每天忙于工作也是为了这几个孩子,公司最后还是要留给这几个兄弟的不是么?可淮左突然就……小池和我那个傻儿子又还小,他只能多操劳一些。”
“我成年了。”池竹西突然开口,“只剩两年不到就满20岁。”
“是,只是我看着你还是忍不住想起十几年前,你还是小小的一个,成天跟在哥哥身后。”蔡闫微笑道,“说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池竹西的脸色白得惊人。
容岐安抚性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
“您的关心竹西已经感受到了,要是没别的事——”
蔡闫眼波一转:“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楼上有淮左留给小池的东西,我是想告诉小池这件事来着。”
池竹西:“什么东西?”
“原本是定时寄出去的包裹,前几天暴雨,物流出了问题,又给退回来了。收到后就放到了你和淮左以前的房间。”蔡闫说,“应该是淮左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池竹西再也不想和她废话,立刻往楼上走,容岐也没拦得住他。
“竹西——”
“没关系,不用跟着。”池竹西头也不回,黑色大衣划过一道弧度,“我拿了东西就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二楼的温度更低了,每踏出去一步都像踩在冰上,寒气从裤腿向上蹿。
池竹西径直走最里面的房间,他推开门,一股风涌出来。
房间里窗户打开,空荡荡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在四周,大部分都用胶带封好,只有几个被拆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一个穿着鹅黄色羽绒服的身影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地上,正在拆下一个纸箱。
听见开门声后,那个身影转过头,和池竹西对视一眼后愣了两秒。随即摆出一张臭脸:“你谁啊?进来不知道敲门?”
他的身份昭然若揭,蔡闫和池樊川的儿子,池源。
池竹西没回答,声音和缓:“你在翻什么?”
“我在翻什么关你屁事,我还没问你在我家干嘛,你……”池源突然想到什么,从地上站起来,面露惊讶,“池竹西?”
池竹西看见了对方脚边那个拆开的快递盒。
他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池源觉得莫名其妙:“你来我家干嘛,你哥的灵堂不是在那头?”
黑衣少年突然向他走近,在他面前站停,相距不过半米。他们个头差不多高,池源能从对方缓缓上移的幽谧的黑色瞳孔中看见自己逐渐变得失措的倒影。
此刻池源才意识到,他居然下意识在害怕。
他为什么会怕一个看起来就病恹恹的阴沉家伙?
池源有些恼怒,后退了一步,池竹西突然抬起了手,轻缓地抓住了池源的头发,带着巨大的恶意将他狠狠往前拽。
吃痛声入耳,池竹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瘦削的脸完全看不出手下的力道。
池源已经开始大骂起什么,但池竹西听不见。其实他并没生气,只是想起了那个没有送到自己手里的钢笔,看到了地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快递盒。
既然想到了,那个声音也就再也按捺不住。
【和你妈一模一样的小孬种,对别人的东西就这么感兴趣吗?】
第7章
绸缎似的细软黑发,密不透光的黑色大眼,浑身上下只剩下黑白两色,少年唇角的弧度就和竖起的大衣领口一样锐利,像从地狱里诞生的阴冷魔鬼。
池源觉得自己一定是吓坏了,不然他怎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雨水的味道。
他拽住池竹西的手腕,想让他松手。少年年纪比他大,手腕却更纤细,一只手就能围住,稍微用力就能折断似的。
可池竹西没有松手,不仅如此,为了控制住池源,他动作粗暴地将人向上提,强迫池源凝视着自己。
【别这么没礼貌,弟弟,十几年不见你就是这么和哥哥打招呼的?】
“撒手!妈的,简直是个疯子!”
【疯子会憎恶你身体里流淌着的那一半和我们完全一样的血液,会想要挖掉这双和我们相似的眼睛,会把你从这二楼扔下去,就和池淮左一样。】
池竹西突然凑近了,几乎和对方额首相抵。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柔,像谦和的兄长教育弟弟那样耐心:【你想知道什么是疯子么?】
“你简直——”池源的语言系统在此刻彻底失灵,对方毒蛇一样的话语从他皮肤攀附上来,他浑身都在颤抖,被拽住的地方像是撕裂一样疼。
他终于受不了了,用尽浑身力气将池竹西推开,自己踉跄两步后才站稳。
池源惊恐地屏息,双眼死死盯着池竹西,如临大敌,生怕这个神经病突然又做出什么。
就在此刻,门外穿出急切的脚步声,虚掩着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容岐在进门的下一秒就冲到池竹西面前,低下头关切地问:“怎么了?”
那个魔鬼一样的少年却低低垂下头,身上尖锐的戾气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气弱。
他捂着自己手腕:“没,没什么。”
容岐不容拒绝托起他的手,一道明显的淤青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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