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视一周,庄严道:“痕检进行血液比对,看那是不是姜正伟。”
“正在做!”
“立刻发布三起恶性凶杀案嫌疑人李路达的通缉令,在机场、火车站、高速路口安排监察人员,外勤技侦去嫌疑人家重勘,痕检随时跟进!老高——!”
高集:“到!”
“这件案子是你在负责,尽快拿出结果!”
“是!”
一声散会,会议室里的人在瞬间一扫而空,全部人员都回到各自的岗位,力求最快抓住嫌疑人。
高集多留了会儿,他看得出来,池竹西还在惊魂未定中没能回过神。
他很聪明,不用想也能知道为什么后备箱会多出一个蛇皮口袋。
江老三的尸体早就沉湖,想要打捞一具高度腐烂的巨人观腐尸不是易事,还很容易留下痕迹,按照李路达这么多年的行踪,他不像是会做出这么没脑子事情的人。
而且那个新的蛇皮口袋已经积灰,算算时间少说放了几个月。
原本是用来装谁的,不言而喻。
池竹西或许,数次,数十次,数百次,甚至数千次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差点发生什么。
这话甚至不用高集说,可能池竹西是最清楚的人。
因为那就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
池竹西之前提到那个晚上,其实不是指池淮左死的夜晚,多年的条件发射让他立刻住嘴。
他想说的是邻居的老奶奶死亡的那天。
不管是他的记忆,还是池淮左的日记都清楚地写着,那晚老奶奶的音调很陌生,在离开的时候,还用怪异的声音说,生日快乐,小小池。
可不管是家里的秋千,还是别墅的信箱,上面都只写着「小池专用」。
只有在他和池淮左都很小的时候,池淮左会偶尔喊他小小池。而在他们搬去别墅之后,不再去争夺秋千,池淮左也就再也没这么喊过他。
所以老奶奶是不可能叫他小小池的。
加上后来去老奶奶废弃的那栋房子,夏实在二楼主卧的木床下找到的玩具和衣服……现在想来,他和老奶奶的关系很好没错,但怎么会在她家留下衣服。
李路达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人生里的?
那天晚上隔着门和他对话的人……到底是谁?
一件件,一桩桩,当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怪异居然能全部串联起来……
池淮左写的日记从来一针见血。
「他不懂人与人相处的常识,不懂藏在常识背后,令人后怕的幸运。」
「我也不懂,可我品尝到后怕,我卑劣地迎接幸运。」
池竹西根本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幸运,一直伴随着他十几年的恐惧麻木了他的感知。他对恐惧的阙值一步步被拉高,在自我怀疑中精神恶化到连容岐也无能为力的地步。
狗叫声从来不是什么危机来临的提示,也不是拯救他脱离于水火的保护伞,那是在暗处如影随形的可怖魔鬼,让他变得支离破碎的源泉。
——那双眼睛的窥视几乎伴随着池竹西的整个人生。
【别愣神了,别忘了那晚的车祸。】
那个声音不分场合地骤然出现,仿佛凭空一道惊雷。
高集问:“什么车祸,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池竹西指甲掐进掌心,有些僵化的脑子再次飞速运转。
半晌后,他白着一张脸,背挺直的时候微微传出僵直太久的关节脆响。
“抱歉,我有些不舒服,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高警官。”池竹西说,“我想回家,马上。”
第35章
由于池竹西和李路达关系的扑朔迷离,高集不放心放他一个人回去,自己又确实抽不出手,一直等到从医院赶来的容岐抵达,同样作为线索人员做完笔录后才放人。
“翻查李路达留有记录的所有档案,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和池竹西进行交叉比对。走访询问他周围的人,重点关注白桦树福利院和他现在的任职机构,找人去拉他线上账单流水,储蓄提款记录,手机通话记录。还有姜正伟,近期三个月……不,半年,姜正伟的查至少半年。动作要迅速!”
“高副!江晚倩不知道哪里听到了消息,说这事儿和池竹西脱不了干系,要找他谈。”
高集:“池竹西人呢?让容岐赶紧带他走。”
“走了!”
“走了你不去安排江晚倩?对了还有江老三,技侦、外勤、材料处抽人重新去山上他的住处扫一遍,找,李路达关掉监控一定有他的原因,掘地三尺也得查个清楚!”
高集一边大步走向办公厅一边向身边围簇的人手安排工作,刚带容岐做完笔录的预审实习警一路小跑,喘着气弱弱举手:“高副,容岐这边有新信息……”
“说。”
“容岐说他是经李路达介绍,才和安澜娅搭上线的。”
李路达介绍……的?
高集倏地停下来,险些被身后埋头记事的直接撞上,他飞速问:“容岐人呢?”
“他,他带池竹西回去了。”
“知道他身上有线索你还放人?!老张怎么教你的,你不懂他也不懂?老张人呢?老张——!”高集面色不善,高声喊预审。
您刚才还让容岐赶紧带他走……?
小伙子和他另一个同期实习性格不一样,没那么大大咧咧,也不够圆滑,哪见过高集这副模样,一下子懵了。
一转头,端着保温杯的预审不缓不急跟上来:“急什么,以前的重案也没见你这么急。都问清楚了你还想扣人?那你怎么不扣池竹西?”
高集沉吟道:“这能一样吗,池竹西是受害者。”
张预审笑呵呵:“这不是巧了吗,严格说来,容岐也是。”
“……”高集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态,他的确有些焦躁了,对于刑警而言这是致命的缺点。
他解释:“李路达和池竹西的关系将是我们侦破这桩大案的关键,目前他们的联系仅停留在容岐身上。他这里应该还能挖出更多东西才对。”
张预审没有否认。
就在此刻,材料处的同事拿着一碟材料飞奔而来,他头上冒着汗,将东西递给高集。
“按高副你说的,我们一群兄弟把李路达和池竹西之前的档案全部翻了个遍,翻出来这个!”
看着备份档案上的记录,高集微怔,目光如鹰隼锐利。
“联系池樊川和安澜娅求证,立刻!”
***
高架上,川流汽车呼啸而过,道路尽头是城北的“家”。
一路安静无话,抵达目的地,“咚”地一声,池竹西推开房门,径直走向卧室,却在门口被人抓住手腕。
“我有急事,容岐,现在没心情和你闲聊。”
“给安澜娅打电话。”容岐的脖子和手上还有没褪去的红色细点,脸色也不太好,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
他知道说什么能让池竹西改变主意,“当初是李路达把我推荐给你母亲的。”
闻言,池竹西果然停了下来:“他们认识?”
容岐松开手,摇头:“当时安澜娅想找一个常青市的心理医生,中介机构先推荐了李路达,被你母亲以伤疤容易吓坏小朋友给拒了,李路达才以私人名义推荐了我。”
“他……为什么推荐你?”
见池竹西的戒备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容岐苦笑一声:“我是他认识的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后来也经常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以为他是在关心你的病情……”
容岐后撤一步,用安全距离来舒缓气氛的紧绷。
“现在想起来,毕业后他一直从事社会福利方向的工作,按理说不应该在中介机构名单上。心理医生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病人互相介绍是很常见的事,所以我没怎么追问原由,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只能去问安澜娅。”
“安女士在准备婚礼吧。”池竹西半笑不笑,“如果有必要,警察会找她问话。我不想拿这件事去‘打扰’她。”
“我……很抱歉。”容岐摸索着手上的红点,十分罕见的流露出了焦躁的情绪,“那个时候我本来要出国,李路达说国外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的案例,安澜娅给我看了你的就诊记录后我才答应下来。如果早知道他是抱有其他打算,我是不会——”
“你是不会认识我的。”池竹西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后悔了吗,容岐?”
“你并没有因我而变好,这是事实。不管是不是作为医生,我都是不合格的。”
“我记得你说过,对曾经的自己悔恨是一种补偿心理的自我苛求。”
“……你的记忆力很好。”
“嗯,”池竹西说,“可这只是你的工作,你的事业,放弃接触我你会少一个极佳的案例,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选择。”
“……”
“而且,”池竹西记忆的确很好,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可以做到一字不漏,他说,“心理咨询师是不可以和患者做朋友的,交心的瞬间,我们的咨询关系也就结束了。你想要这样吗?”
容岐瞳孔微缩。
从来不曾叩响那扇门,在得知门里的不幸后才心生懊悔,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事。人的心智只允许他在选择的节点做出自己能承受范围内的最优解。
过去也无法逆转。
池竹西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转身回到卧室,反锁住门。
他坐到书桌前,从锁上的抽屉里抽出日记本。
记录停在昨晚和池淮左的对话里,谁也想不到只是短短半天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现在不一定能收到回复,池竹西酝酿了很久才把发生的事用最清楚的表述写了下来,即使这样也足足写了三页之多,等他停笔,惊觉笔触已经很硬涩。
日记本只剩下几页可写。
看起来新增了很多线索,但还有很多谜题等着去挖掘。
如果那晚池竹西发生了车祸,那么和他一起死在车里的人理所当然是李路达。
可从池淮左的写下的信息来看,警方明显查过司机,并且没有起疑。后续容岐也配合了调查,他和李路达是熟识,不可能没认出来。
【李路达在发生车祸后没有死,将后备箱姜正伟的尸体挪到了前座,最后动了手脚让车祸发生爆燃,最大可能毁尸灭迹。】
【现在他还在暗中注视着你,池淮左那边也一样。】
“我的确不认识他,所以就算之前池淮左说他一定是我身边的人,也想不出什么结论。如果真的在别墅时期就有他的影子,那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有牵扯的。”
【你不认识,但你还记得。】
那个声音笃定的口吻让池竹西一怔,他松开钢笔,靠在椅背望着天花板,视线随着思路的放空而变得模糊。
窗外的阳光热烈得刺眼,在他脸上投下错落的光斑,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走,等屋内的光线由亮转红,夕阳变为燃烧天空的火焰,坐在椅子上的人才隐隐有了动静。
池竹西坐起来,又看向窗外,视野里的红印在他漆黑的眼底,逐渐与他的梦重叠了。
小男孩被束缚在巨木中,火焰吞噬了周身,化为开启另一个世界的祭品。那场火是那样势不可挡,仿佛要将世界都点燃。
那个孩子就是自己。
池淮左死于坠落,池竹西命丧大火,两兄弟因为不同的原因不得善终。
这都是现实发生的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梦。
他被鬣狗般的人牵着,本不该感到恐惧,因为对方的手是那样宽实,温暖。自己是信任他的,或者说是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相信。
因为单纯的小孩就是那样,他不懂什么是险恶,连害怕都需要提醒,只需要一颗糖果,或是一个笑容就会卸下心防。
一切恐惧都是后来附加上的心理暗示,他的认知变了,对方带来的感觉也就发生了变化。
池竹西一定记得,就算小时候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被生活中更重要的事所取代,但他的潜意识不会忘。
而要说起小时候,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恐怕只有池淮左。在家长都缺席的童年生活,只有池淮左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人。
“所以我那个时候才会打电话问池淮左小时候……”座位上的人喃喃道,“我到底想起了什么呢,需要立刻打电话向池淮左确认……”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一封新邮件。
邮件附带了一个外链,夏实清楚地说明了十分钟后会删除下载地址,如果没下载完再联系她要备份文件。
不出意外,池竹西拿到了事发当天清洁工进出池氏集团大楼的监控视频,还有被剪辑出来的十五楼记录。
从头看了一遍,视频中的男人带着帽子和口罩,身型容貌无法识别,进出大楼都刷员工卡,在十五楼除了清洁墙面和处理垃圾外没有别的可疑动向。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在总经办门口停留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像是在关注着里面的动静一般。
手机屏幕因为视频的结束而转黑,屏幕倒映出池竹西充满郁气的脸。在他要退出播放器回复夏实的时候,却发现进度条还在走。
还是那晚的视频,角度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是在园区外的某个摄像头,时间是晚上十点一十五。
暴雨将画面模糊了一大半,只能模糊看见树叶被猛拍的动静,整个段落从头到位没有变化。
池竹西不明白夏实为什么要剪进去这一段,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只是看起来。】
那个声音提醒了池竹西,他立刻找出耳机,将声音拉到最大,暴雨倾盆的哗啦声炸响,雷声也断断续续。
在嘈杂的环境音中,一道几乎被爆雷盖住的轰轰声被高分辨地耳机捕捉了。
那个声音出现在片段中间,很快彻底消失在雨里。
“是车辆发动的轰鸣……”池竹西反复听了几遍,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在我发现池淮左坠楼,到警察抵达现场的时间段,还有其他人在那里!”
池淮左坠楼事件是九点五十五,犯人在目睹池淮左坠楼后没有立刻离开……
反向推导,那栋大楼里除了安全通道外几乎布满了监控,要想拿走证据,以及消除墙上尚未查明的字迹,只能是在停电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时候池淮左还没死。
【停不停电反而不重要,只要他们想,只要去控电室拉下电闸,也是一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是什么让池淮左去秘书处的?】
——只可能是蔡闫那通电话。
假设一,证据在总经办,对方要支开池淮左,所以将人骗去了秘书处,趁这个时间拿走了总经办的东西。
假设二,对方不确定证据具体放在哪里,在那通电话后池淮左立刻去了秘书处,这才锁定了具体位置。
这么一来,不管哪个假设成立,那通电话都绝对没那么简单。
要么是池樊川让蔡闫转述了一些旁人听起来没什么疑点,只有池淮左才知道具体含义的话,要么就是蔡闫自己在暗示什么。
池竹西更倾向于前者,蔡闫假借池樊川的名义撒谎的代价太大了,她承受不来的。
他应该找高集问清楚,那通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
深思中,王邱的电话打了进来。
“夏实说把东西发给你了。”
池竹西抽出思绪,他捏着鼻梁:“我看完了。”
“剩下的那些……她说还不能给你。她也不让我看,说知道的越多下场越惨。”
“嗯。”
“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查池淮左的事,不过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吧,只不过证据……”
“那只是能作为池樊川动机证明的证据,动机不能作为事实,就算全世界知道池樊川想杀了他儿子,他也不会因为谋杀被判决。”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池樊川受到惩罚这个结果,这份证据已经足够。上市公司挪用资金罪数额特别重大,情节恶劣的至少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对池樊川来说,他这辈子就算完了。”
“听起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池竹西淡淡道。
“……”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王邱的声音有些不稳:“他是我的朋友。”
“池淮左也是夏实的朋友。”池竹西说,“你也是,夏实只是不想在失去了池淮左之后再失去你。”
“没想到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王邱苦笑道,“我有些理解夏实为什么不想再当律师了。当钱没办法把沉默的愧疚按捺下去,那些求助的视线就会变成一种凌迟。夏实现在甚至不敢自己来打这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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