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贺抬步继续走向前,停在了古亭前面,与老者隔了一座古亭的距离,“慕辰前辈。”
她低低开口。
老者转过了身体看向明贺,神情无喜无悲,“你知道了?”
知道我的所有过往了吗?
“大概。”明贺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回答他。
“所以呢?”从前是慕辰、现在是剑魔的老者眨了一下眼睛,“我在你心目里的形象……幻灭了吗?”
他的语气微顿,但还是完整地问出了这句话。
明贺身形不动:“没有。”
她迎着老者些微波动的目光继续说下去,“你一开始就不曾予我以温润清朗的正面形象,不过是我寻药之路遇到的过路人,所以不算幻灭。”
哪怕他传授了她剑道九式。
可她会来剑魔山,只是为了四季花。
如此而已。
剑魔显然没想到明贺会这样回答,竟是愣在原地有片刻的怔仲失神,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是啊!”
他认真看着明贺。
女子一身与碧空一样湛蓝的衣袍换成了墨色,隐在黑暗里若隐若现,似乎快要跟黑暗融为一体。
剑者的锋芒依然存在,那是因为她手里还握着一柄竹剑。
可如果那柄竹剑消失了呢?
她该当如何?
剑魔凝视着明贺,可以透过重重掩盖看清她那颗在风采和血腥里翻滚过很多遍的心灵,澄澈通明不减,却蒙上了一层灰尘。
她身上多了一股颓唐阴郁的气息。
那是因为他而出现的气息。
明贺身上发生的一切跟他无关,却是因他而起。
因他而起啊!
剑魔抬眸看向乌沉沉的上空,是与人皇山的上空一般无二的暗沉,甚至比之还要阴暗不少。
因为他在这里。
“那么我们开始。”剑魔轻声说。
“剑魔山上的天眼族数量不同于当日我提出要求的限制,这个要求就此作废。”
“你想要拿到四季花,只需要打败我就好了。”
“明贺,你觉得你可以打败我吗?”
“不知道。”明贺沉声开口,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话,“未做之事没有答案。”
所以她现在不知道,要做了才会知道。
这句话,似乎是一个白衣青年说与她听的。
那是怎样的一位白衣青年呢?
明贺晃晃脑袋,意识昏昏沉沉之际实在想不起来,索性就不想了。
她掂量着手中的竹剑缓缓举起了手,周身气机凝于一点,锋芒与锐利自她平静的眸光中奔涌而出,锁定面对面站立的老者。
一人白发白须、血痕斑驳。
一人黑衣冷肃、锐利与颓唐并存。
这一战,分明都期盼久矣。
剑魔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
那柄竹剑,他其实很熟悉。
青碧竹制成的竹剑,轻盈而无锋,随风飘扬,走的是轻灵之道,只是青碧山外门弟子初悟剑道的承托之物,实在不算堂堂正正的一柄剑。
它没有锋芒。
剑器不是这样的。
可是明贺似乎赋予了它一种全新的锋芒,那是一种人在剑在的锋芒。
剑在人在,与人在剑在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却隔着山海万重的遥远距离。
这是两种境界,根本就不可以相提并论。
竹剑无锋,自然也不需要剑鞘。
明贺施展的却是剑道九式的第一式,拔剑式。
是不需要剑鞘的拔剑式。
她已经有只属于自己的剑道九式。
这样,便极好。
剑魔敛起眉眼换上了严肃,看着明贺顿了一瞬,缓缓弯下了身体,郑重开口,“在下慕辰,请战明贺道友。”
他的神情有些许怀念与黯然,这样的礼节,他已经有数百年未曾与谁施过,却从来不曾忘却。
这本是他踏上修行之路第一个学到的东西。
明贺愣了愣,略微僵硬地弯腰,“在下明贺。”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实在说不出后面的言语。
只是起身举着竹剑,将无锋的剑尖对准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剑魔于是苦笑一声也站直了身体,面容冷冽的瞬间已经踏步腾空而起,五指聚拢成掌,轻飘飘却渡过空气,乘着惊风拍向了明贺。
无关修为,只有道境对峙。
明贺眼神不变,没有选择躲避,就在直直拍过来的手掌攻势下也递出了自己的剑法。
朴实无华里藏着杀机,笨拙厚重处直指来者致命之微弱。
竹剑无锋,剑身也无刃。
她手中这柄竹剑就只是青碧山外门弟子修炼剑道所用的寻常之剑。
可是明贺拿着这柄剑,在道境对峙上打败了整个人族曾经最明亮的光芒,就这么一剑荡开掌风穿透剑魔胸前的血洞。
却不曾伤害到他。
一剑破万法,剑修的战斗其实很简单。
不用踏步躲闪,不用回身运气,只要一剑就可以。
根本没有明贺最初想象中的恶战和淋漓尽致、手段齐出。
她就这么打败了剑魔!
“这一剑叫什么名字?”剑魔低头看着胸前血洞里卡着的竹剑喃喃低语。
这柄剑在刚才明贺走来那一路杀了许多天眼族,却不曾伤害到他分毫。
“无名。”明贺淡定收剑。
“不是没有名字,而是这一剑就叫无名。”她默默补充了一句。
这是她在东域东风城幼虎榜榜首之争里施展过的一剑。
也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剑。
当日凭借这一剑,她打败了曲嫣然得到榜首之位,名动五域,是人人颂扬的少年天骄,与师尊一样的天才。
如今同样凭借这一剑,她打败了剑魔,即将得到四季花。
同样是无名之剑,威力不减,道意却大相径庭,施展的心境也浑然不同。
可是这一剑就是无名一剑。
人在剑在。
明贺看着剑魔认真开口,低眸看着竹剑的剑尖,无锋而藏芒。
在黑暗里泛着微光,衬着竹子本身的微绿晶莹,是很好看的一柄剑。
“无名剑。”剑魔眉目飞扬,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这一剑很好。”
“得见此剑,此生再无憾。”他朗声看着云海这么说。
“既然此生无憾,那么你就该了却此生。”微凉的声音透过云海传扬过来。
黑色蕴染自云海走出来的人影看着剑魔凝滞的面容缓缓勾唇,“毕竟你无憾了,我的遗憾可是还有好多。”
明贺看着来人淡淡掀起眼帘,周身神情平静淡定不起波澜,无悲无喜,连半点惊讶的反应都不曾有。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游翎这一次却对着明贺挥挥手,“道友,别来无恙。”
他说完这句话才将目光移向了剑魔,“人族尊贵的少尊主阁下,什么时候成全我的遗憾啊?”
什么时候了却余生啊?
“我也想。”剑魔第一次没有任何躲闪对上游翎的目光,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可是你杀不了我。”
你甚至碰不到我,更别说伤害我。
“是啊!”游翎低低附和一声,勾起了浅笑,“我如今已经是黑风盟盟使,居然还是杀不了你,我怎么会甘心呢?”
“可是你居然还可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说着话。”他笑容灿烂掩不住眸底汹涌的恨意,“所以天道何其不公呢?”
“抱歉。”剑魔艰难地开口,“我……”
他嘶哑着嗓音说不出再多的言语,只是定定看着眼前人。
她本来该是他的弟子。
可惜一念之差,便是天差地别。
“不必抱歉,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游翎勾起一道讥诮的笑容,“不过要我什么都不做看着你在这座剑魔山上苟延残喘,还真是不甘心啊!”
“所以我为人族和整座天武都准备了一份礼物。如此,你活着也好。”活着才能看到一切。
他冷下眉眼越过剑魔走向了明贺,“道友,你该跟我走了。”
毕竟你就是这份礼物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淡淡瞥了剑魔神情满是不在意。
毕竟他伤不到剑魔,剑魔也伤不到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剑魔面上有几分气急败坏,还有几分意料之中,顿足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定定看着明贺。
目光一如之前云海中游翎乍现。
明贺没有移动身体,也不在意游翎伸过来禁锢住她自由的手,只是看着剑魔淡淡开口,“四季花呢?”
游翎这次却没有耐心再听他们把话说完。
拂袖晃过间,剑魔的躯体便黯淡了几分,再睁眼古亭之中已经空空荡荡,黑暗席卷,一如之前的数百年。
他睁着眼看着明贺原先站着的地方笑了起来。
了却余生,其实也快了。
因他开始,就该由他结束。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明贺刚才抬眸的表情有片刻的失神,“四季花啊!”
“那其实不是一朵花,而是一种花。”
一种四季常开,只开在人心里的花。
如果那花有实体,应该是这样的。
剑魔忽然挥手凌空一点。
由古亭之顶突兀绽开了一片金黄色,一直向下蔓延,将整座山都覆盖住。
花瓣金黄好像踱上太阳的余晖,刹那乍破了远处的黑暗,与阳光一样灿烂明媚。
剑魔山上的黑暗自此远去,一瞬重见了光明。
如果明贺在这里,大概会认出那花不是别的,正是极为常见的向日葵。
此花,四季皆可开。
第140章 折去傲骨
暗沉断崖,血色残殿,封闭幽室。
明贺被禁锢在黑色的玄柱上,看着周遭猩红的血线弯唇有些想笑,笑她自己兜兜转转竟然重回了故地,仿佛数月光阴并不存在。
这里的景致她很熟悉,即便黑暗如墨遮挡视线,她也知道左侧有一面黑漆漆的石壁。
那石壁上沾染过她的血,也沾染过木千的血。
游翎竟然带着她回到了血河殿,回到了血河之下的重重暗室。
果然是黑风盟的盟使,心思手段不同于寻常之辈。
她不知道当日为何人族强者和九天阁不毁掉这座殿宇,却知道这里本该有大阵笼罩,寻常修士根本就进不来。
即便有修士出现在附近,人皇宫那位阵修大能也会第一时间感应到。
这是属于阵修的风采。
可是游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却至今没有人族强者的出现。
这当然不正常。
是因为游翎的手段吗?
明贺眸光微沉,沧浪岛上她急于逃命,却也不是全然不知其中风波。
那面黑色的阵旗迎风猎猎……游翎还是一个阵修吗?
她闭了闭眼,想起游翎的身份以及他和剑魔慕辰之间的过节心神起伏,一时竟是复杂到了极致。
“你在同情我吗?”
游翎勾着讥诮的笑容冷冷看着明贺,右掌掌心略微发白,身上却有杀意悄然凝聚,与暗室外血河翻涌的荡漾清音汇合在一起,很有化身杀神的前兆。
他并不想杀掉明贺,他是想毁掉她,就跟……毁掉多年前的自己一样。
可是他厌恶这样的目光。
从骨子里厌恶。
他当然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情。
同情有什么用呢?
游翎忽然低低笑出了声音,“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他的眼神漆黑,郑重而严肃地看向明贺。
明贺沉默,低着头没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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